时值初夏,尚书府后院的汀兰水榭却因引了活水,又遍植兰草古木,显得格外清凉幽静。午后的阳光透过交错扶疏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恍如碎金。廊下,念念和婉儿正蹲在地上,用小树枝拨弄着几只搬运食物的蚂蚁,孩童清脆的笑声如同玉珠落盘,为这静谧的庭院增添了几分生机。
慕卿九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目光温柔地追随着两个孩子。她的视线最终落在念念颈间那枚随着他动作轻轻晃动的墨玉玉佩上。玉佩色泽深沉,触手温润,是当年张妈妈偷偷塞给念念的,只说能保佑孩子平安。后来她才知晓,这玉佩竟与她发间的梅花铜簪同出一源,皆是玄门流传下来的空间载体,内蕴乾坤。如今,这玉佩已认念念为主,不仅是储物之器,更能自动吸纳天地灵气,潜移默化地滋养着念念体内初生的玄根。若非有此物相助,念念学习绘制那些基础平安符的速度,断不会如此惊人。
似乎察觉到母亲专注的目光,念念抬起头,小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玉佩,随即对慕卿九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甜甜的笑容,那笑容纯净得如同山间清泉,瞬间涤荡了慕卿九心底因往事而泛起的些许波澜。
她亦回以温柔浅笑,指尖下意识地抚上髻侧那枚看似朴拙的梅花铜簪。这铜簪伴随她多年,自那夜崖底绝境鲜血浸染后觉醒,内里的医毒空间便是她安身立命、复仇雪恨的最大依仗。随着她玄力日渐精进,这空间亦不断升级演变。如今不仅最初的药材库、器械库解锁了更深奥的区域,出现了许多她未曾见过的珍稀药种和精密器具,更凭空多出了一座缭绕着紫气的玄门丹炉,以及一座可汇聚灵气的聚灵阵。当年为夜漠尘压制那霸道无比的蚀骨寒毒,所耗费的珍稀药材便是在药材库进阶区域寻得,而那关键性的寒毒压制丹,正是在这新增的丹炉中,历经七日不熄的文武火,才最终炼制成功。
思绪正飘远间,一阵略显急促却放轻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她的贴身侍女秋芙。
“小姐,”秋芙快步走到近前,福了一礼,手中捧着一枚与念念颈间形制相似,但略大一圈、光泽更为内敛的墨玉玉佩,低声道:“安定亲王派人传来讯息,说他今日午后会来府上探望您。”她顿了顿,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传讯的人还说,安定亲王特意问了小姐的伤势是否好转,胃口可好。”
慕卿九心中微动,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漾开圈圈涟漪。她接过那枚尚带着一丝外界凉意的玉佩,指尖在其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摩挲。这是夜漠尘的传讯信物,与他之间许多紧要信息的传递,皆赖于此。自上次太子暗卫突袭,她为护念念手臂受创后,夜漠尘不仅加派了人手暗中护卫这汀兰水榭,更是接连送来了好几批品质极高的疗伤灵药和调养补品,其细致周到,远超寻常盟友的范畴。那份无声的关切,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她因仇恨和谨慎而冰封的心田。
不由得,她便想起了初遇之时。在那偏僻山村破旧的土坯房里,他身中淬毒刀伤,蚀骨寒毒濒临发作,狼狈却难掩一身桀骜。她则顶着“死而复生”的尚书府弃女名头,挣扎求存。她为他剜去腐肉,逼出毒血,用铜簪空间里有限的药物为他缓解痛苦。两人在油灯摇曳的光晕下,立下那看似冰冷、只为互利共生的口头契约。如今回想,那些在生死边缘相互倚靠、彼此提防又不得不信任的日子,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两人的命运紧密纠缠,超越了最初单纯的盟友关系。
“知道了。”慕卿九收敛心神,将玉佩递还给秋芙,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去备上他喜欢的雨前龙井,再让厨房准备几样精致的点心。另外,把西跨院那间向阳的客房再仔细收拾一下,熏上些淡雅的松木香。”她沉吟片刻,又道:“还有,把我上次用丹炉新炼的那瓶‘凝神丹’取来。安定亲王虽已解了寒毒,但玄力初复,根基还需好生稳固,此丹于他应当有益。”
“是,小姐,奴婢这就去办。”秋芙利落地应下,转身时,眼角眉梢那抹掩不住的八卦笑意终于漾了开来。这些日子,安定亲王对自家小姐是如何上心,府中上下谁人看不出来?就连小公子念念,如今提起“夜叔叔”都是满脸的亲昵,可比对着府里那些名义上的亲戚要热络得多。
申时初刻,一道玄色身影如约而至,并未经前院通传,而是如一片轻羽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院墙,稳稳落在汀兰水榭的庭院中央。来人正是夜漠尘。
他今日并未穿着往日那般沉郁的墨黑,换了一身玄青色锦袍,衣料是上好的云缎,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袍角与袖口用暗金线绣着繁复的流云纹,低调而华贵。腰间束着同色腰带,悬着一枚品相极佳的白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美依旧,但眉宇间常年笼罩的那股因寒毒而生的阴郁与倦怠之色已然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如玉的光华。周身气息沉凝内敛,玄力流转间圆融醇厚,显然蚀骨寒毒已彻底拔除,不仅伤势尽复,修为似乎更有精进。
慕卿九早已在院中的石桌旁等候,见他落地,便从容起身,唇角扬起一抹得体的浅笑,迎上前去:“夜王爷,一路辛苦。”
夜漠尘快步上前,他的目光首先便精准地落在慕卿九之前受伤的左臂上,那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的伤势如何了?我上次让冥玥送来的‘玉凝膏’可用上了?效果可还满意?若是不好,我那里还有宫里御制的‘雪肌生肤散’。”
他的连声询问让慕卿九微微一怔,随即心头泛起一丝暖意。她微微侧身,引他向石桌走去,动作间不经意地稍稍避开了他那过于灼热专注的视线,语气平和地回应:“有劳王爷挂心,伤势本就不重,只是皮肉伤罢了。王爷的‘玉凝膏’乃疗伤圣品,用了之后,伤口愈合得极快,连疤痕都未留下分毫。倒是王爷你,”她话锋一转,抬眼仔细打量他,眼中带着真诚的欣慰,“观你气色,蚀骨寒毒应是彻底清除干净了吧?如今看你周身玄力充盈沉稳,似乎比受伤前更显精进,真是可喜可贺。”
夜漠尘随着她落座,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意:“嗯,彻底清了。说起来,这一切都托你的福。”他目光落在她发间的梅花铜簪上,眼神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若非当年在那山村崖底,你不计前嫌,以这铜簪中的灵药为我处理那淬毒的刀伤,后又耗尽心力炼制寒毒压制丹,为我争取时间寻找玄元草……我夜漠尘恐怕早已毒发身亡,化作荒山野岭的一具枯骨了。你的救命之恩,我一直铭记于心。”
他的话语诚恳,带着不容错辨的感激。慕卿九轻轻摇头:“王爷言重了,当年你我境况皆危,不过是互相扶持,各取所需罢了。”
“虽是各取所需,但你的援手,于我而言,意义非凡。”夜漠尘凝视着她,语气郑重。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本用油纸妥善包裹的书籍。解开油纸,露出一本纸张泛黄、边角多有磨损的线装古籍,封面上用古篆写着《玄门空间秘术》几个大字。
他将古籍轻轻推至慕卿九面前,解释道:“这是我前些时日,清理一处旧日产业时,偶然在密室中发现的。上面记载了不少关于空间法器升阶、蕴养之法,尤其还有一些关于同源空间载体之间如何产生共鸣、相互助益的秘术。我想,你手中的梅花铜簪,与念念的墨玉玉佩既属同源,此书或许对你们能有些助益。”
慕卿九眼眸骤然一亮,如同夜空中绽开的烟火。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古籍,指尖甚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她轻轻翻开书页,那上面不仅图文并茂地记载了多种失传的空间运用法门,果然还有专门章节论述像梅花铜簪与墨玉玉佩这类同源载体的特性与共鸣之法。一些她以往依靠自己摸索、似懂非懂的关窍,此刻在书中找到了清晰的印证和更为深奥的指引。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惊喜和浓浓的感激:“王爷,这……这份礼物实在太珍贵了!此书于我,于念念,犹如雪中送炭!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反复言谢?”夜漠尘微微倾身,目光深邃地望入她的眼底,声音低沉而柔和,“当年在山村立下契约,确是为形势所迫,是自保下的权宜之计,带着几分冰冷的算计。但这些年,你我并肩同行,历经数次生死考验,互相扶持走到今日……在我心中,你慕卿九,早已不是最初那个仅仅因为互利而结盟的对象。”
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慕卿九心中激起更大的波澜。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脸颊也微微发热,下意识地再次攥紧了袖中的梅花铜簪。奇异的是,那铜簪仿佛感知到她的心绪,竟传来一丝温热的暖流,同时,不远处正和婉儿玩耍的念念颈间的墨玉玉佩,也似乎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下,散发出淡淡的、与她手中铜簪隐隐呼应的灵气波动。
“王爷……”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
然而,夜漠尘却轻轻抬手,止住了她未尽的话语。他的神色变得更为严肃,也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待。
“卿九,”他唤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慕小姐”或客气的“你”,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别样的缱绻与重量,“我今日前来,除了探望你的伤势,确认你安好之外,实则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想要与你郑重商议。”
说着,他再次从袖中取出一物。这次并非书籍,而是一卷用明黄色锦缎精心装裱的绢帛。他将绢帛在石桌上徐徐展开,动作缓慢而庄重。
“这是一份新的契约,”夜漠尘的目光紧紧锁住慕卿九,“我希望你能仔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