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蝉鸣,起初只是零星试探,很快便连成一片,在紫禁城高墙深院内织就一层燥热而绵密的声网,仿佛为这太平盛世增添了某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东宫庭院里那株石榴树的花,已从最初的簇簇火红,悄然结出了青涩的小果,隐匿在日渐繁茂的绿叶之下,如同太子夜念宸日益沉淀、不事张扬的进境。
朝堂之上,因璃国归附、内政渐稳而带来的昂扬振奋之气,经过数月沉淀,逐渐化为了更为务实、也更为细致的勤勉。各部院衙门,围绕着春耕夏收、漕运疏通、边市管理、新学推广、医典编纂等具体事务,高效运转。每日朝会,奏报的多是实实在在的进展、亟待解决的难题、乃至对未来更长远的规划,鲜少再有激烈的政争与攻讦。夜漠尘端坐龙椅,听着臣工们条分缕析的禀奏与务实的廷议,心中那根名为“朝局”的弦,似乎松缓了些许。然而,他深知,平静的水面之下,未必没有潜流。朝堂的“和睦”,是各方势力在皇权威严与新朝气象下的暂时平衡,还是真正的心悦诚服、同心同德?那些前朝旧臣、尤其是曾在信王、三皇子乃至更早的皇位之争中站错过队、或与新帝有过龃龉的勋贵世家、文臣武将,他们的心,真的安稳了吗?新政触及的利益,他们甘心吗?
这一日,六月初六,天贶节。依例并非大朝,但夜漠尘仍在御书房召见了数位重臣,商议秋闱改制、及“天下武道院”、“玄术研习所”首届学员结业考核与授职事宜。议事已毕,众臣告退,唯有一位身着紫色仙鹤补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臣,手持玉笏,依旧立于阶下,神色间似有踌躇。正是前朝老臣,曾任户部尚书、太子太保,后在夜漠尘登基之初因“年迈昏聩、办事不力”被劝退致仕,仅保留虚衔荣养的文华殿大学士,冯敬尧。
冯敬尧出身江南望族,历经三朝,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在前朝文官中威望素着。当年夜漠尘以亲王之身临朝摄政,推行新政、清查亏空时,时任户部尚书的冯敬尧,虽未公开反对,但态度保守,多方掣肘,其门生更是对新政颇有微词,甚至暗中阻挠。夜漠尘登基后,为整肃吏治、推行新政,不得不借故将其“体面”劝退,以儆效尤。此举虽必要,却也难免让一些与冯敬尧有旧、或持相似政见的前朝老臣心生兔死狐悲之感,与朝廷隐隐隔了一层。
“冯老大人还有事?” 夜漠尘放下朱笔,目光平静地看向阶下这位前朝耆宿。
冯敬尧深吸一口气,趋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颤,却异常清晰:“老臣冯敬尧,叩见陛下。老臣……老臣确有一事,思忖再三,不吐不快,冒死恳请陛下圣听。”
“哦?老大人但讲无妨。” 夜漠尘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老臣……老臣是为当年新政之事,向陛下请罪,亦是为……为天下士子,向陛下进一言。” 冯敬尧说着,竟撩袍跪了下去,以头触地。
殿内侍立的内侍皆是一惊。夜漠尘也微微动容,抬手道:“老大人年高德劭,不必如此大礼,起来说话。”
冯敬尧却不起身,伏地道:“陛下,老臣当年愚钝,不识大势,更不明陛下励精图治、强国富民之苦心。只知固守成例,畏首畏尾,对陛下新政多有不解甚至暗中抵触,实乃老迈昏聩,有负皇恩,有愧天下!去岁至今,老臣虽闭门思过,然时刻关注朝局。见陛下内平祸乱,外服强敌,肃清吏治,广开言路,更见娘娘设立惠民药局、编纂医典、推广护民之法,新政渐入佳境,百姓称颂,国力日隆……老臣方知,当年之见,何等浅陋!陛下与娘娘,实乃不世出之明君贤后,所为者,皆是经世济民、功在千秋之伟业!老臣每每思及当年之过,夜不能寐,汗颜无地!今日斗胆,恳请陛下,治老臣当年阻挠新政、尸位素餐之罪!”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老泪纵横。以冯敬尧的身份、年纪与往日的清誉,能当众如此剖白请罪,实属罕见。这绝非简单的“请罪”,更是一种姿态,一种代表相当一部分前朝持重(或保守)文官,对新朝、对新帝新政的彻底承认与归心。
夜漠尘静默片刻,起身,亲自走下御阶,双手将冯敬尧扶起。入手处,老人手臂枯瘦,却微微颤抖。“老大人言重了。” 他温声道,携着冯敬尧在一旁的锦凳上坐下,“当年之事,朕亦有操切之处。新政伊始,百废待兴,难免急切。老大人持重老成,顾虑周全,亦是老成谋国之心,只是与朕当时所求之‘破立’速度,有所不同罢了。如今看来,老大人当年所虑某些弊端,如新政推行过急可能引发的民间动荡、吏治若跟不上易生新弊等,亦非全无道理。朕后来调整方略,稳步推进,亦是吸取了各方建言,包括像老大人这般老臣的忠告。”
他语气诚恳,既肯定了冯敬尧当年的“老成谋国”之心(给足面子),也点明了分歧在于“速度”而非“方向”,更暗示自己从善如流,最终政策是综合了各方智慧的结果。这番话,既给了冯敬尧台阶,也彰显了帝王胸怀。
冯敬尧闻言,更是感激涕零,又要下拜,被夜漠尘按住。“陛下虚怀若谷,从善如流,老臣……老臣五体投地!只是,老臣今日请罪之外,确有一言,不吐不快,关乎朝廷取士与士子之心,望陛下明察。”
“老大人请讲。”
“陛下登基以来,重实务,开新学,设‘武道院’、‘研习所’,乃至革新科举,增‘明算’、‘格物’、‘农政’等科,此乃高瞻远瞩,富国强兵之必需,老臣心悦诚服。” 冯敬尧话锋一转,“然,天下士子,寒窗十载,所习多为经史子集,骤然改制,恐许多人有不适之感,心存惶惑,甚或有‘圣贤书无用’之谬论滋生。长此以往,恐寒了天下读书人之心,亦使朝廷失去一部分砥砺名节、通晓经义的治世良才。老臣愚见,新政当行,旧学亦不可废。经义乃立身之本,治国之基。可否……在革新取士之时,亦对通晓经义、品德端方的士子,留有进身之阶?譬如,仍以经义取士为主科,而将新学实务作为‘特科’或加分项,逐步引导,假以时日,使天下士子自然向学,新旧交融,方为长久之道。”
这才是冯敬尧今日真正的来意。代表传统的科举士大夫阶层,表达对过于侧重“实务”可能冲击“经义”地位的担忧,并为旧学体系争取生存空间。这担忧并非全无道理,也代表着朝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声音。
夜漠尘沉吟。这个问题,他与慕卿九、徐太傅等人早已反复商讨过。彻底废弃经义取士,无异于动摇国本,必然引发士林剧烈反弹。但若固守旧制,又难以选拔出急需的实务人才。关键在于平衡与引导。
“老大人所虑,朕深以为然。” 夜漠尘缓缓道,“经史子集,传承文明,砥砺品行,确为士人根基,治国不可或缺。然,治国仅靠道德文章,亦难应对实务。朕革新科举,增设新科,并非要废弃经义,而是希望士子既能通晓圣贤之道,亦能明辨实务之理,方是真正的经世之才。老大人‘新旧交融,逐步引导’之议,甚合朕心。”
他略一思索,继续道:“这样吧,今岁秋闱,便依老大人之言,略作调整。仍以经义为主,但考题可更贴近时务,考察士子如何以圣贤之道,解析、应对当下朝政、民生实际问题。新增之‘明算’、‘格物’、‘农政’等科,暂设为‘特科’,士子可自愿选考,成绩优异者,在同等经义成绩下,优先录用,或可直授相关衙门官职。同时,朝廷将下旨,命各地官学,在教授经义之余,必须开设相关实务讲座,聘有经验之官吏、匠师、乃至太医署、‘玄门司’中人为师,使士子潜移默化,接触新知。‘天下武道院’与‘玄术研习所’,则独立招生考核,与科举并行,为有专长之士开辟道路。待数年之后,新学普及,人心向化,再逐步调整科举比重。老大人以为如何?”
这番安排,既肯定了经义的主体地位,安抚了传统士人,又为实务人才开辟了晋升通道,更留下了未来改革的空间,可谓是深思熟虑后的稳妥之策。
冯敬尧细细品味,心中最后一丝芥蒂也消散了。陛下并非要废弃他们这些“旧臣”所代表的学问与价值,而是要以更包容、更务实的方式,融合新旧,共谋发展。这比单纯的打压或妥协,高明太多。
“陛下圣虑周详,老成谋国!老臣叹服!如此安排,新旧得兼,士子归心,实乃朝廷之福,天下文教之幸!” 冯敬尧起身,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敬服。
“老大人过誉了。” 夜漠尘微笑道,“朝政之道,需集思广益。老大人三朝元老,经验丰富,日后若有建言,无论朝野,皆可直奏于朕。朝廷,需要老大人这样的柱石之臣。”
一句“柱石之臣”,更是让冯敬尧老怀大慰,连声道:“老臣惶恐!定当竭尽残年,为陛下,为朝廷,略尽绵薄!”
冯敬尧告退后不久,他入宫觐见、恳切请罪、并与陛下深入探讨科举改制、最终宾主尽欢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朝臣中传开。那些原本因冯敬尧“致仕”而心怀忐忑、或对新政持观望甚至抵触态度的前朝旧臣、清流文官,闻讯后心思各异,但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更从中嗅出了陛下“不究前嫌”、“广纳建言”、“寻求平衡”的明确信号。连冯敬尧这样曾与新帝有过“过节”的老臣都能得到如此礼遇与认可,他们这些“边缘”人物,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真心为朝廷办事,不触犯律法,前程依然可期。
一时间,许多原本称病、或低调至极的前朝官员,开始重新活跃起来,积极参与朝议,对新政提出各种“补充完善”建议(而非反对),态度积极了许多。朝堂之上,那种因新旧交替、政见不同而产生的隐隐对立与隔阂感,明显消融,代之以更为务实、也更注重合作的氛围。夜漠尘乐于见到这种变化,对合理的建议从善如流,对无谓的争论则加以引导,朝会效率反而更高了。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后宫。晚膳时分,慕卿九听夜漠尘说起日间与冯敬尧的谈话,眼中露出笑意:“陛下此举,可谓四两拨千斤。冯老大人是前朝清流领袖,他这一归心,胜过陛下下十道安抚诏书。只是,科举改制牵扯甚广,具体实行起来,还需徐太傅、李少傅他们细细筹划,地方上更需得力官员推行,防止歪曲圣意,或借机营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