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九所虑甚是。” 夜漠尘点头,“朕已交代徐、李二人,会同礼部、吏部,尽快拟定详细章程,发往各州府学政。也会让都察院与‘靖边肃奸司’关注地方动静,防止有人借此科场舞弊,或阻挠新学。对了,说起前朝旧部,朕想起一人。前镇北将军,武威侯杨振业,你可还记得?”
慕卿九略一思索:“可是那位在先帝晚年,因卷入皇子(二皇子)结党疑案,被夺爵罢官,闲置多年的老将军?听闻他骁勇善战,尤其擅长骑兵,只是性情刚直,得罪了不少人。”
“正是他。” 夜漠尘道,“杨振业当年是否真与二皇子结党,证据本就含糊。先帝晚年多疑,宁枉勿纵,便将他闲置了。朕登基后,忙于平定内乱,后又应对璃国,竟将他忘了。前日兵部核查旧档,提及北疆骑兵战术,多有借鉴其当年战法之处。朕才想起这位老将。他如今已是花甲之年,闲居京郊,听闻身体尚健。朕想着,璃国虽已称臣,然北疆辽阔,部落杂处,仍需能征惯战、熟悉胡情的将领坐镇。夜惊澜虽勇,但年轻,且需统筹全局。杨振业……或可一用。”
“陛下是想重新起用他?” 慕卿九沉吟,“此人闲置多年,心中可有怨气?其才具是否仍在?起用他,朝中那些当年攻讦过他的文官,可会有非议?”
“有没有怨气,用了才知道。才具是否仍在,也可先予虚职观察,或令其参与军务咨议。至于朝中非议……” 夜漠尘淡淡一笑,“冯敬尧之事在前,朕广纳贤才,不咎既往的态度已明。杨振业若真有才,能为国效力,些许非议,何足道哉?况且,他当年罪名本就模糊,朕为他平反,或酌情恢复部分爵禄,亦是彰显朝廷公正,吸引更多因各种原因埋没的人才。此事,朕会交给兵部与枢密院去办,先以咨议军事为名,召他入京一见。”
“陛下思虑周全。” 慕卿九赞同道,“若能得此老将倾心相助,于北疆防务,确是一大臂助。更可向天下表明,陛下用人,唯才是举,不计前嫌。只是,需注意方式方法,莫要让老将军觉得是施舍,也莫要寒了如今军中将领的心。”
“朕明白。” 夜漠尘握住她的手,“明日朕便安排。对了,念念近日似乎对兵事也颇感兴趣,常向影煞追问边境故事,甚至翻看起一些简易的阵图。待杨振业入京,若果然可用,或许可让念念以太子身份,向他请教一二,既是学习,亦是示恩。”
夫妻二人又商议了些朝中人事安排的细节,直至夜深。窗外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寂静的宫苑。
数日后,圣旨下,起复前镇北将军、武威侯杨振业为“北疆军事咨议”,即刻进京陛见。消息传出,再次在朝野引起不小波澜。杨振业案当年牵涉甚广,许多人以为他这辈子也就老死乡野了,没想到新帝登基数年后,竟会重新想起他,而且还是以“咨议”这种既给面子、又留有余地的身份。一些当年参与攻讦杨振业的官员心中惴惴,但见陛下对冯敬尧尚能如此,对杨振业恐怕更不会翻旧账,只能暗自祈祷老将军不要记仇。而更多有识之士则看到,陛下此举,不仅是用人,更是在释放“团结一切可团结力量”的强烈信号。
杨振业接旨时,正在京郊别院的练武场中,以一柄木刀,独自练习着已然生疏的刀法。听到内侍宣旨,他握刀的手微微一颤,布满风霜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缓缓跪下,以额触地,声音沙哑:“老臣……领旨谢恩。”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耽搁,次日便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只带一名老仆,骑着那匹同样年老却依旧神骏的黑色战马,入了京城。他没有去拜会任何故旧,直接住进了朝廷安排的驿馆。第三日,便奉召入宫。
夜漠尘在武英殿侧殿接见了他。殿内没有太多闲人,只有影煞侍立一旁。杨振业须发皆已花白,但身板依旧挺直如松,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记录着边关的风霜,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在进入殿内看到御座上的夜漠尘时,骤然迸发出锐利如鹰的光芒,随即又迅速收敛,归于沉寂。他大步上前,按着武将的礼仪,单膝跪地,甲胄(虽无实职,今日他特意穿上了珍藏的旧铠甲)铿锵:“罪臣杨振业,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老将军请起,看座。” 夜漠尘声音温和,抬手虚扶。
“罪臣不敢。” 杨振业依旧跪着,低着头,“罪臣戴罪之身,蒙陛下不弃,召见垂询,已是天恩浩荡,岂敢僭越。”
夜漠尘起身,走到他面前,亲自将他扶起,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位老将:“老将军,当年之事,朕已详查过卷宗。所谓结党,查无实据;所谓贻误军机,亦是多方掣肘所致。先帝晚年,朝局纷乱,多有冤抑。老将军受委屈了。”
平平淡淡几句话,却仿佛重锤敲在杨振业心头。多年郁结的委屈、不甘、愤懑,在这一句“受委屈了”面前,几乎要决堤而出。他喉头滚动,猛地再次跪倒,这次是双膝着地,虎目含泪,声音哽咽:“陛下……陛下明察!老臣……老臣纵有万死,亦难报陛下知遇明察之恩!” 这一刻,什么功名爵禄,什么沉冤得雪,都比不上君王这一句“受委屈了”的体谅与认可。
“老将军快快请起。” 夜漠尘再次扶起他,按着他坐在锦凳上,“过往之事,不必再提。朕今日请老将军来,是想听听老将军对如今北疆防务、骑兵建设,有何高见?璃国虽已称臣,然北疆辽阔,部落众多,边患之虞,并未根除。”
提到军事,杨振业精神一振,眼中重新焕发出神采,略一思索,便侃侃而谈。从北疆各部习性、气候地形对作战的影响,到骑兵训练、战法改良、后勤保障,乃至如何利用边市、分化拉拢,条理清晰,见解深刻,许多想法与夜漠尘、夜惊澜不谋而合,更有其独到老辣之处。显然,这些年他虽然闲居,心中却从未有一日放下过边关,放下过兵马。
夜漠尘听得认真,不时发问,君臣一问一答,足足谈了一个多时辰,越谈越是投机。末了,夜漠尘叹道:“老将军宝刀未老,深谋远虑,实乃国之大才!闲置多年,是朝廷的损失。朕欲请老将军出任‘北疆都护府副都护’,协助夜惊澜,整顿边军,特别是重振我大曜铁骑雄风,老将军可愿为朕分忧?”
北疆都护府副都护,这是实权要职,仅次于夜惊澜!杨振业浑身一震,猛地站起,抱拳道:“陛下信重,老臣纵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只是……老臣年迈,恐精力不济,且离军多年……”
“老将军不必过谦。经验与韬略,非年轻人可及。精力之事,有夜惊澜与一众将领分担,老将军坐镇指点,运筹帷幄即可。” 夜漠尘道,“朕明日便下旨,恢复老将军武威侯爵位(降等袭爵),授北疆都护府副都护,加太子少保衔。老将军可先行熟悉军务,待秋高马肥,再赴北疆。”
“老臣……领旨谢恩!” 杨振业这次没有推辞,深深一揖,声音坚定。他知道,这不仅是对他个人的起复,更是陛下对他毕生所学、对无数边关将士的认可与倚重。
消息传出,朝堂再次震动。但这一次,质疑的声音小了很多。冯敬尧的归心在前,杨振业的起复在后,新帝的胸怀与用人之明,已无人可以质疑。许多原本心存观望、甚至暗中抵触的前朝旧部,见陛下对待冯敬尧(文臣代表)与杨振业(武将代表)皆能如此,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开始真正思考如何在新朝立足,贡献力量。朝堂之上,文武和睦,同心谋国的氛围,达到了夜漠尘登基以来的。
数日后,夜漠尘特意在东宫设了小家宴,只请了杨振业一人。太子夜念宸作陪。席间,夜漠尘让念念以学生礼,向杨振业敬酒,请教北疆风物与用兵之道。杨振业见太子年幼却沉稳知礼,目光清澈,所问问题虽稚嫩,却往往能切中关键,心中喜爱,更是倾囊相授,将许多用兵心得、甚至当年教训,娓娓道来。念念听得极为认真,眼中充满了对这位老将军的敬仰。
宴罢,杨振业告退。念念送他到殿外,郑重行礼:“今日听杨爷爷一席话,胜读十年兵书。晚辈受益匪浅,定当牢记。”
杨振业看着眼前玉雪可爱、又聪慧仁厚的太子,心中感慨万千,仿佛看到了大曜未来的希望。他郑重还礼:“殿下天资颖悟,仁厚聪慧,实乃江山之福。老臣愿为陛下、为殿下,守好北疆,让我大曜铁骑,永镇山河!”
月光下,一老一少,身影被拉得很长。这不仅是君臣的际会,更是两代军人、两种责任的传承与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