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出使的车驾旌旗,在秋日高远的蓝天下,渐行渐远,最终化作视线尽头一抹消融于地平线的淡影。朱雀门城楼上,猎猎秋风卷动着帝后的衣袂,也拂动着目送亲子远行父母心头那份难以言喻的牵挂与期许。慕卿九的手在夜漠尘掌心微微发凉,直到那烟尘彻底不见,她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缓缓收回目光。夜漠尘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低沉的嗓音带着令人心安的沉稳:“雏鹰总要展翅,念念比我们想的更坚韧。眼下,我们需将京城,将这朝堂内外,守得固若金汤,待他载誉归来,看到的,当是一个更为清明的天下。”
这不仅是安慰,更是责任。太子的出使,是帝国威仪的外延,是未来君主的历练。而京城的帝后,则需夯实这威仪与历练的基石——一个更加公正、高效、深入人心的律法与制度体系。太子临行前展现的仁心、慧眼、勇毅,不应仅仅是他个人的品格,更应成为这个国家未来运行的准则,通过律法的形式固定下来,惠及万民,赢得真正的、长久的人心所向。
回转宫中,那因太子离京而略显微妙的气氛,很快便被堆积如山的政务与一项酝酿已久、此刻正宜大力推进的宏图所取代——全面修订、编纂《大曜律》。现行的《大曜律》大体承袭前朝,虽历经修补,但条文繁杂,刑罚严苛,且多有不合时宜、甚至自相矛盾之处。尤其是随着新政推行,边市繁荣,惠民药局、防灾体系、新学等新事物层出不穷,许多旧律已难以适应,甚至成为阻碍。官吏断案,常感无所适从;百姓诉讼,亦觉冤屈难伸。修订律法,使之更契合“仁政”、“公正”、“便民”的新朝气象,已成为朝野有识之士的共识,也是夜漠尘与慕卿九心中关乎“盛世根基”的关键一步。
数日后,九月初一,大朝会。殿内气氛庄重,与往日商议具体政务时有所不同,更多了几分开创纪元的凝重与肃穆。夜漠尘高踞龙椅,目光扫过阶下文武,沉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诸卿。自朕登基以来,内平祸乱,外抚诸夷,劝课农桑,鼓励工商,设药局以惠民生,开边市以通有无,立新学以育英才。赖祖宗庇佑,将士用命,万民齐心,方有今日四海渐安、仓廪渐实之象。然,治国犹如筑室,法规为梁柱,律令为基石。梁柱不正,室虽华而不固;基石不牢,厦虽巨而将倾。我朝现行律法,多承前朝旧制,时移世易,其中繁苛不清、轻重失宜、乃至与新政扞格之处,日益显现。长此以往,非但无以为治,反易生冤滥,损及朝廷威信,寒了天下民心。”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铿锵:“故此,朕决议,即日起,设立‘律例馆’,由朕亲领总裁,皇后为副总裁,徐文远(徐太傅)、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为总纂修官,会同天下精通律法、明晓时务、品德端方之臣工、士子,全面修订、编纂《大曜律》!新律之宗旨,当以‘仁恕、公正、便民、清简’八字为纲!去其繁苛,存其精要;重其教化,慎其刑罚;明其权责,便其诉讼;使其成为安邦定国、惩恶扬善、保护良善之利器,而非官吏弄权、豪强欺民、百姓畏途之枷锁!”
圣旨一下,朝堂震动!陛下亲领,皇后协理,当世几位最具威望与实务经验的重臣总纂,这规格之高,决心之坚,前所未有!尤其“仁恕、公正、便民、清简”八字宗旨,更是直指旧律弊端,指明了未来方向。许多官员,尤其是刑部、大理寺、地方州县的官吏,深知现行律法之弊,闻此无不精神振奋。一些保守官员虽有疑虑,但在陛下皇权威严与明确的大势面前,亦不敢公然反对,只得暗自观望。
散朝后,相关重臣被留御书房,详议具体章程。徐太傅虽年迈,但闻此盛举,精神矍铄,率先建言:“陛下,娘娘,修订律法,工程浩大,头绪繁多。老臣以为,当先定体例,明原则。可仿《永徽律疏》旧例,分名例、卫禁、职制、户婚、厩库、擅兴、贼盗、斗讼、诈伪、杂律、捕亡、断狱等篇,然具体条目,需大加增删改易。尤其‘户婚’、‘贼盗’、‘斗讼’、‘杂律’等与民生密切相关者,当以‘便民’‘仁恕’为要,简化诉讼程序,明确证据规则,限制刑讯逼供,细化量刑标准,尤其要对田土、钱债、婚姻继承等民间常讼,做出更清晰、更公平的规定。”
刑部尚书补充道:“徐太傅所言极是。此外,新事物亦需新规。如边市贸易纠纷管辖、商契规范、关税征收;惠民药局管理、医疗事故责任;新学(武道院、研习所)师生权利义务;乃至防灾应灾时官府权限与百姓义务等,旧律皆无,需专设条款或增补附例。”
大理寺卿则道:“律法之效,贵在执行。新律颁布后,需对全国刑名官吏进行系统培训,统一理解,防止歪曲。都察院与刑部需加强监察,对枉法裁判、玩法舞弊者,严惩不贷。同时,新律条文需力求通俗,可考虑编纂《律例便民读本》,择其要者,以白话、案例解释,张贴于城门、市集、官衙,使百姓略知一二,不敢轻犯,亦知如何维权。”
都察院左都御史也道:“修订过程,需广开言路。不仅朝臣可建言,地方州县熟悉刑名、了解民情的官吏,乃至民间素有清望、精通律法的士绅、讼师(需品行端正者),皆可征询意见,或征召入馆参与讨论。如此,方能集思广益,使新律更接地气,减少疏漏。”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热烈。夜漠尘与慕卿九静静聆听,不时点头。待众人言罢,夜漠尘总结道:“诸位爱卿所言,皆切中要害。修订原则、体例、新事入律、官吏培训、普法宣传、广征意见,此六点,便是此次修律之要。徐太傅,你与三位总纂官,先据此拟定详细的修律凡例、分工及进度章程,报朕与皇后审定。律例馆馆址,便设在文华殿旁原集贤院旧址,所需人员、钱粮,内务府与户部全力保障。朕只有一言:此次修律,不赶时间,但求质效。务使我大曜新律,能行百年,能安万民,能成为盛世之基!”
“臣等谨遵圣谕,定当殚精竭虑,不负陛下、娘娘重托!” 众臣肃然领命。
“律例馆”的筹备与组建,迅速展开。馆址修葺一新,各类律法典籍、前朝判例、各地近年疑难案卷,被源源不断送入。徐太傅与三位总纂官坐镇,很快拟定出详细的修律大纲与分工。除核心编纂团队外,还向全国各道州府发文,征集对现行律法的修改意见与典型案例,并邀请地方精通律法、风评甚佳的官员、士绅进京参与讨论。同时,也在京城士林中公开招募通晓律法、文笔佳的士子,充任编修、录事。
一时间,“修律”成为朝野最热门的话题。茶楼酒肆,官员私邸,乃至各地州县衙门,人们都在议论新律会如何改,对自己、对百姓有何影响。许多有识之士踊跃上书,提出各种建议。慕卿九特意让秋芙留意收集民间,尤其是市井小民、农户、工匠对律法的看法与期盼,这些最底层的声音,往往能反映最真实的诉求。
这一日,慕卿九在医学馆处理完事务,顺道来到已挂牌的“律例馆”。馆内人来人往,纸张翻动与低声讨论之声不绝于耳,充满了学术与务实的氛围。徐太傅正与几位编修争论关于“田土讼案”中“亲属相邻权”与“契约效力”孰先孰后的法理问题,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见皇后到来,众人连忙行礼。慕卿九温言免礼,笑道:“方才听诸位争论,皆是引经据典,法理精微。本宫于此道是外行,只听个热闹。不过,本宫倒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娘娘请讲,老臣等洗耳恭听。” 徐太傅忙道。
“本宫在想,” 慕卿九缓步走到悬挂的修律大纲前,目光落在“户婚”、“贼盗”等篇目上,“律法条文,固然要逻辑严密,引经据典。然其最终目的,是为了‘定分止争’,是为了让百姓之间的纠纷,有个公平合理的解决办法,让作奸犯科者受到应有惩罚,让良善之人得到保护。那么,在制定这些条文时,除了法理,是否也应多考虑‘情理’与‘实效’?”
她顿了顿,举例道:“譬如方才争论的田土相邻之权。若只论法理契约,或只论宗族人情,恐都有偏颇。是否可考虑,在尊重有效契约的前提下,对亲属、邻里之间的田土交易、利用,设定一些特殊的调解程序或轻微的责任豁免?旨在化解矛盾,维系乡谊,而非激化冲突。毕竟,很多民间纠纷,一旦对簿公堂,无论输赢,亲情乡情便难以挽回。律法是否可给民间自行的、人情的调解,留出一些空间和引导?”
她又道:“再如‘贼盗’篇。盗窃一贯钱与盗窃百贯,同是盗,危害不同。盗窃为活命与盗窃为享乐,动机不同。是否应在量刑时,综合考虑财物价值、犯罪动机、是否初犯、有无退赃等因素,细化等级,而非一概‘杖八十、流千里’?对于因灾荒、被逼无奈的小额初犯,是否可加重经济惩罚(如数倍赔偿)和劳役,而适当减轻肉体刑罚,给其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律法之威,不仅在于其严,更在于其公、其明,能让人心服。”
一席话,如清风拂面,让沉浸在繁复法理辩论中的编修们耳目一新。徐太傅捻须沉思,缓缓道:“娘娘之言,深得‘明刑弼教’、‘哀矜折狱’之古意,更切合陛下‘仁恕、便民’之宗旨。法理为骨,情理为肉,实效为血。新律若只有冰冷的骨架,而无血肉温情,难以深入人心,亦难收教化之效。老臣受教了!当将娘娘此意,融入各篇修订原则之中。”
其他编修也纷纷点头,觉得皇后娘娘虽非专攻律法,但看问题的角度却高屋建瓴,直指立法本心。
慕卿九又在馆内转了转,看了看各地呈报上来的典型案例汇编。其中一例引起了她的注意:某地豪强勾结胥吏,以“逃税”为名,强夺一寡妇赖以为生的几亩薄田,寡妇诉至县衙,反被以“诬告”杖责。案卷上,地方官批示“证据确凿,田产充公”。但附有邻里联名血书,泣诉豪强诬陷。
“此等案例,恐怕并非孤例。” 慕卿九指着这卷宗,对随行的徐太傅道,“旧律对田土、钱债诉讼,程序规定模糊,证据规则粗糙,极易被豪强胥吏上下其手,颠倒黑白。新律在相关篇目,必须强化对诉讼双方,尤其是弱势一方的程序保护,明确举证责任,严格书证、物证、人证规则,限制刑讯,并严惩官吏受贿枉法、故意出入人罪之行为。或许,可考虑在州县设立专门的‘田土钱债房’,由相对独立的吏员负责初步核查与调解,与刑名主官适当分离,减少勾结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