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京城，被《大曜新律》（草案）带来的热议与希望，煨出了一股不同于往年岁末的暖流。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谈论的不再仅仅是年货与天气，更多的是那些贴在各处城门、市集、乃至乡里祠堂外墙上的《新律要览》告示，以及识文断字的乡绅、塾师、乃至惠民药局里读过些书的女医官，为簇拥的百姓逐条讲解的声音。那些“严禁刑讯”、“田土对质”、“受贿严惩”、“鸣冤有门”的白纸黑字，仿佛一道道阳光，穿透了长久以来笼罩在平民百姓心头对“官府”、“律法”的畏惧与疏离，照亮了一条虽然依旧模糊、却已清晰可见的、通往“公道”与“天理”的路径。民心，便在这日复一日的解读、议论、憧憬中，悄然凝聚、升温，化作对朝廷、对那对高高在上的帝后，愈发真挚的信赖与拥戴。
宫中亦不例外。腊月十五，雪后初晴，阳光难得地慷慨，将琉璃瓦上的积雪映照得晶莹剔透，也将一丝难得的闲适与暖意，送入繁忙依旧的乾清宫东暖阁。夜漠尘刚刚批阅完几份关于来年黄河春汛防备与北疆边市税收细化的奏章，正与慕卿九对坐，审阅着礼部呈上的、关于正月“新律颁布大典”及随后全国刑名官吏进京轮训的详细仪程与章程草案。炭盆中银丝炭烧得正旺，散发出松木的淡香，与慕卿九手边一盏红枣桂圆茶的甜暖气息交织在一起。
“陛下，娘娘，徐太傅、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四位大人，已在殿外候旨。” 内侍总管轻声通传。
“宣。” 夜漠尘放下章程，与慕卿九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四位是“律例馆”的总纂修官，此刻联袂求见，必有要事。
四人鱼贯而入，行礼后，徐太傅手持一份加急文书，神色间带着几分凝重，但眉宇深处却又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欣然：“陛下，娘娘，江南道、湖广道、山东道等数地，八百里加急呈报，近日民间对《新律要览》反响极为热烈，尤其是佃户、工匠、小商贩等，对其中限制田主随意夺佃、明确工匠钱债纠纷管辖、规范市集交易等条款，称颂不已。然，亦有数地乡绅、豪强，串联当地部分官吏，以‘新律条款不明，易生混乱’、‘旧例相沿已久，不宜骤改’为由，暗中阻挠新律宣讲，甚至散布流言，称新律‘偏袤贱民，苛待士绅’，恐引民变。更有甚者，江西道某县，有豪强指使家奴，撕毁县衙张贴的告示，殴伤宣讲吏员，气焰颇为嚣张。”
夜漠尘眼神一冷，尚未开口，刑部尚书便接着道：“陛下，此事虽属个案，且当地知府已及时弹压，擒获首恶，然其背后反映的阻力，不容小觑。新律触及旧有利益格局，彼等反弹，早在预料之中。臣等商议，当借此机会，杀一儆百，以正视听。然具体如何处置，既能震慑宵小，又不至激起更大范围抵触，需请陛下、娘娘圣裁。”
“还有，” 大理寺卿补充道，“各地刑名官吏，对新律理解不一。赞同者固然有之，疑惑、不解，乃至因自身利益可能受损而暗中抵触者，恐亦非少数。正月轮训，至关重要。然轮训之前，朝廷态度必须鲜明，以定人心。”
殿内一时安静，只余炭火噼啪。夜漠尘指节轻轻叩着桌面，目光沉静地扫过四位重臣，最后落在慕卿九身上：“皇后以为如何？”
慕卿九端起温热的茶盏，轻抿一口，缓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新律之利，在于惠民；其难，在于触利。彼等反弹，恰证明新律击中了要害。江西之事，不能仅视为个案，而当视为一股暗流的试探。若处置不力，或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则各地观望者必群起效仿，新律未颁而威信先失。”
她放下茶盏，声音清越：“故此，处置必须严厉、迅速、公开。着刑部、都察院，即刻派员赴江西，会同该道按察使，严查此案。凡参与撕毁告示、殴伤吏员者，无论主从，依新律草案中‘毁弃官府文书、殴伤公人’条款，从严从重论处，该流放的流放，该抄没的抄没。背后指使之豪强，若查有实据，不仅依律严惩，更可借此清查其历年不法，数罪并罚，以儆效尤！惩处结果，需明发邸报，通告全国，让天下人知道，朝廷推行新律之决心，绝不容任何人挑衅！”
她顿了顿，语气转柔，但目光依旧坚定：“然，惩戒之外，亦需疏导。可令各地官府，加派得力人手，深入乡里，以更通俗易懂的方式，反复宣讲新律惠民之实质，尤其要对那些心有疑虑的乡绅、富户，阐明新律保护的是‘合法’权益，打击的是‘不法’行径，旨在建立更公平的秩序，对守法经营、善待佃户工匠者，非但无害，反而因秩序清明而受益。同时，对那些在宣讲新律、推行新政中得力的官吏，朝廷需不吝表彰提拔，树立榜样。正月轮训，更是关键，需精选师资，不仅要讲律条，更要讲立法本意、讲案例实操、讲为官操守。唯有让大多数官吏明白、接受、乃至拥护新律，新律方能真正落地。”
一番话，刚柔并济，既明确了铁腕打击的底线，又指出了分化引导、争取多数的策略，更强调了官吏培训的根本作用。四位重臣闻言，皆是心服口服，齐声道：“娘娘圣明！臣等即刻去办！”
“便依皇后所言。” 夜漠尘一锤定音，“江西案，要办成铁案，快案，明案！邸报之上，朕要看到详实案情与严厉判决！各地宣讲，需再加强。轮训事宜，尔等与礼部、吏部细化，务求实效。朕倒要看看，是朕的新律硬，还是那些蠹虫的脖子硬！”
“臣等遵旨！” 四人领命，精神振奋地退下处理。有帝后如此明确的旨意与周详的方略，他们心中底气十足。
待臣子退去，殿内重归宁静。夜漠尘走到慕卿九身边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皱眉道：“这些琐事，本不该在此时烦你。朕瞧你近日气色，似乎不如前些时日红润，可是累着了？医典编纂、防灾赈灾、新律修订，桩桩件件，你都殚精竭虑。如今念念又远行在外，你心中必定牵挂。是朕疏忽了。”
慕卿九心中一暖，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微笑道：“陛下说哪里话，臣妾不累。只是……” 她话未说完，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胃中隐隐有些不适，一股熟悉的、久违了的微酸感涌上喉间。这感觉……
她微微蹙眉，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自生下念念后，她与夜漠尘虽恩爱不减，但因国事繁忙，加之她体质特殊（穿越者），又长期以药物调理（避孕），并未刻意求子。难道……
夜漠尘立刻察觉到她的异样，紧张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秋芙，快传太医！”
“陛下莫急。” 慕卿九稳住心神，拉住他，“许是方才议事情绪稍急，又有些着凉。不妨事，臣妾自己便是医者，心中有数。且让臣妾先自行诊脉看看。”
夜漠尘犹不放心，但知她医术通神，便强自按捺，紧紧盯着她。慕卿九闭上眼，屏息凝神，三指轻轻搭在自己另一只手腕的寸关尺上。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尤其是尺脉，沉稳中带着一股勃勃生机，与她记忆中怀念念初期的脉象，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这一次，脉象中似乎还隐隐缠绕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温暖纯净的淡金色气机——那是她智能空间内新生“生命源炁”的气息！这灵力，竟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滋养着她的身体，甚至……
她猛地睁开眼，眸中闪过震惊、恍然、继而化作难以言喻的惊喜与温柔。难怪最近总觉得异常困倦，食欲不振，还以为是劳累所致。难怪智能空间近日格外“温顺”，灵力流转也似乎与自身气血有了更深的交融。原来，竟是如此！
“卿九？” 夜漠尘见她神色变幻，心中愈发焦急。
慕卿九抬眼望向他，眼中渐渐氤氲起一层水光，唇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声音轻颤，带着无比的肯定与喜悦：“陛下……臣妾……臣妾似乎……又有喜了。”
“有喜？” 夜漠尘先是一愣，随即猛地站起，脸上是无法置信的狂喜，他一把将慕卿九从椅上小心地抱起，又怕惊着她似的轻轻放下，双手捧着她的脸，声音都变了调：“当真？卿九，你确定？是真的？我们又有孩子了？念念要有弟弟妹妹了？！”
看着素来沉稳如山、威严肃穆的帝王，此刻却像个毛头小子般手足无措、语无伦次，慕卿九心中柔情满溢，重重地点头，眼泪终于滑落：“嗯！脉象已显，月余有余。臣妾确定。陛下，我们要有第二个孩子了。”
“好！好！太好了！” 夜漠尘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欢欣与激动，他猛地将慕卿九拥入怀中，却又立即松开，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宝，“快，快坐下！不不，躺下休息！秋芙！秋芙！立刻去请刘院正！不，请太医署所有擅长安胎的太医都来！还有，传旨尚宫局，坤宁宫一应用度，皆按最上等，不，按超过朕的规格准备！宫中地龙烧暖些，但不可有烟气！饮食……”
“陛下！” 慕卿九哭笑不得，拉住激动得团团转的丈夫，“臣妾哪有那么娇弱。这才月余，脉象稳健，臣妾自觉良好。刘院正来请个平安脉便可，莫要兴师动众，反而不美。”
“不行！必须慎重！” 夜漠尘斩钉截铁，但总算稍微冷静了些，扶着她在软榻上靠好，自己坐在榻边，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期待，“卿九，你可知，朕有多高兴……念念远行，朕虽放心，然心中总悬着一处。如今你又有孕，这是上天赐予你我，赐予大曜皇室最大的福泽！朕……朕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位横扫千军、睥睨天下的帝王，此刻竟有些语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