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上,那股冰冷的莲香,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很快便被干燥炙热的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无根生脸上的神情,也如同变脸戏法般,重新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吊儿郎当,只是那双重新燃起神采的眸子深处,多了一抹如同深潭寒冰,挥之不去的阴郁。
“走吧,张豪兄。”他重新挂上那副足以让任何名门正派都皱眉的笑容,仿佛刚才与那位红衣师姐的诡异重逢,都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路边的幻觉。
张豪没有追问。
他讨厌麻烦,而探究别人的秘密,是所有麻烦里最无聊的一种。
他只是,将林黑儿最后留下的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连同她那个充满了审视与玩味的复杂眼神,一同,粗暴地扔进了自己心中那座,名为“与我无关”的垃圾堆里。
然后,他转过身,继续迈开那沉重的、仿佛要将身下的大地都踩穿一个窟窿的步伐。
……
三日后。
当连绵的群山终于在视野中变得清晰,一座巍峨的山门,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山门由整块的巨大青石雕砌而成,没有繁复的雕花,只有岁月冲刷出的古朴与厚重。顶端的牌匾之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浸染了风霜的大字。
三一门。
山门之后,是层层叠叠的石阶,宛如一条汉白玉雕琢的白色巨龙,蜿蜒着盘旋向上,最终隐没在缭绕的山雾与一望无际的苍翠竹海之中。
空气里,官道上的尘土飞扬和焦躁的草木腥味被彻底洗涤干净,取而代之的,是雨后竹林特有的清冽,混杂着淡淡的泥土芬芳,和一种,独属于此地的,安宁祥和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涤荡着肺腑间的浊气。
这里,是张豪的家。
也是,他此行的,终点。
当张豪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和身后那个穿着破烂道袍、东张西望的无根生,一前一后出现在山门之外时。
负责守山的两名年轻弟子,先是微微一愣,随即,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巨大惊喜!
“大师兄!”
“大师兄回来了!”
其中一名看上去年纪更小些的弟子,甚至顾不上门规里“行止有度”的戒律,激动得满脸通红,便如同乳燕投林般,从数十级石阶上一跃而下,几个纵跃便冲到了张豪的面前,脚下带起的劲风吹得地上的竹叶一阵盘旋。
“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师父和师叔们都念叨你好些天了!……”
他的话说到一半,声音却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目光,终于从重逢的巨大喜悦中,落在了张豪身后,那个穿着破烂道袍,正一脸玩味地、如同逛集市般打量着三一门山门气派的陌生男人身上。
年轻弟子的脸上,那股子纯粹的欣喜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护食的幼兽般,本能的警惕。
“这位是……”
“我的朋友。”张豪言简意赅,吐出的三个字像是三块砸在地上的石头,干脆,利落。
朋友?
年轻弟子脸上的警惕,迅速化作了浓浓的疑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无根生,眉头紧紧皱起。大师兄的朋友?他怎么看,都觉得眼前这个家伙,贼眉鼠眼,流里流气,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坏笑,跟三一门“存神、守一、炼形”的严谨厚重门风,简直是南辕北辙,格格不入。
更何况,以大师兄那独来独往、除了门人谁都不搭理的性子,什么时候,有朋友了?
就在他满心疑窦,不知该如何应对之际,另一名较为年长的守山弟子,也快步跑了下来。他先是恭敬地对张豪行了一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无根生的脸。
只是一眼。
当他的目光,在无根生那张带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上,停留了三秒之后。
那名年长弟子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如同宣纸一般惨白!嘴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你……你……你……是……”他的手指着无根生,因为极度的震惊与灵魂深处的恐惧,抖得如同风中最后的落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来自地狱的梦魇。
无根生!
这个名字,对整个异人界而言,是一个传说,一个神话。但对三一门而言,它是一个禁忌!
想当初,这个男人带着李慕玄乔装上山,幸得常年闭关、被誉为“守护神”的大师兄张豪悍然出关,以最纯粹不讲道理的“力”,一拳破万法,将其正面击溃,才挽回了宗门的颜面。
而现在,这个本该是三一门不共戴天的仇敌,竟然,以“朋友”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被大师兄亲手带回了山门?!
这……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荒谬!
“无……无根生!你这妖人!还敢来我三一门!”那名认出无根生的弟子,终于从滔天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怒吼出声,脸上满是不解、愤怒与被背叛的错愕。“大师兄!你……你怎么……”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一只宽大厚重的手掌,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手掌沉稳如山,掌心传来的热度,却瞬间让他那因为愤怒而躁动的炁,平息了下来。
是张豪。
“他是我请来的。”张豪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分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请?”
两名守山弟子,彻底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困惑与茫然。
请一个,被大师兄你亲手打成死狗的宿敌?
这……这是什么道理?
张豪没有再解释。他只是,收回了手,然后,对着那两名已经彻底傻掉的弟子,用那不容置喙的语气,淡淡地说道:“带路。”
两名弟子,下意识地,想要张口拒绝。
但,当他们对上张豪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时。
那眼神里,没有威胁,没有命令,甚至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沉重到足以压垮他们所有反抗意志的肯定。
拒绝的话,在喉咙里,被死死地,堵住了。
他们互看一眼,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默默地,转过身,在前面,引着路。脚步,却从未有过的沉重。
消息,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不,像长了翅膀,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在整个三一门内部,疯狂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