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雨,不说“下”,是“渗”。
它不是从天上砸下来的,而是从这片天地万物的骨头缝里,一点点地,阴着脸,沁出来。
湿滑的青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得留神,否则就是一个趔趄。
洞山又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粗布长袍,麻布的纤维粗糙地磨着他的皮肤。
他将头上那顶宽大的斗笠又往下压了压,帽檐滴下的水线,正好落在他僵硬的嘴唇上,冰凉,带着泥土的腥气。连日赶路,他脚上那双纳了千层的布鞋早就成了两块吸满泥水的烂布。他每抬一次脚,都沉重无比;每落一次脚,鞋底都会挤出一滩浑水,发出“咕吱——咕吱——”的声响,像是在咀嚼这片土地深处腐烂的根茎。
他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一处三岔路口。
路口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棵被雷劈掉半边、半死不活的歪脖子老槐树。树皮开裂,露出黑洞洞的木心,像一只窥伺着来往行人的怪眼。树下,斜斜地搭着一间小小的野栈,矮小,破败,连块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只在歪斜的门框上用墨随意抹了两个字——“无名”。
无名栈,这是无根生信中提到的地方。洞山在古籍中见过类似的记载,这种开在三不管地带的野栈,通常是异人圈子里交换情报、躲避仇家的灰色地带。经营者往往本身就是一方邪人,他们遵循着自己的一套规矩,只要你不在这里闹事,他们便不管你是官府通缉的要犯,还是魔道追杀的叛徒。
栈门虚掩着,门轴早已锈蚀朽坏,被山谷里灌来的阴风一吹,便发出“咿——呀——”的悠长声响,像是哪个吊死鬼在林子里荡着秋千,一声声地,磨着人的神经。
洞山停下脚步,没有立刻推门进去。他的鼻子很灵,不是闻香,而是辨“炁”。这是一种从小在藏经阁的故纸堆里,通过研究上千种炁脉运行图谱而练就的、近乎于本能的感知。
从那道漆黑的门缝里,飘出来的,不只是劣质烧酒那呛人的酸味,和被褥从未晒过太阳而产生的霉味。
还有,好几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锋锐的,“炁”。
一种“炁”,闻起来,带着一股甜腻的腥气,像极了炼制毒丹时,金属器皿被药性腐蚀后散发出的味道。它不张扬,如同无数根浸了毒液的极细铁丝,盘踞在屋子的角落,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这是唐门的手段,阴损,致命。
另一种“炁”,感觉上,像一块被深埋在冻土之下、棱角分明的黑铁顽石。它沉默,厚重,却又蕴含着一股随时准备挣脱束缚、噬人血肉的野性。光是感知到它,洞山就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微微发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下拖拽。
还有一种,最为诡异。它飘忽不定,像一缕抓不住的鬼火,在阴影里明灭。它并不冰冷,却能扭曲人的感知。洞山的目光下意识扫过去,那片角落的阴影轮廓都出现了些微的、不合常理的晃动,连带着桌腿的影子都像是活了过来,在地上悄悄蠕动。
洞山的手,无声地攥紧了背后行囊的背带,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泥土和瘴气的浑浊空气,那股味道让他胸口发闷,却也让他那因长途跋涉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然后,他伸出手,推开了那扇吱嘎作响的门。
门内,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唯一的亮光,来自柜台上一盏豆大的油灯,那火苗被穿堂风吹得左摇右晃,将屋子里所有人的影子都拉扯得奇形怪状。
靠窗的一张油腻桌子旁,坐着两个人。一个年轻人,面容清秀,手指修长得过分,正用两根象牙筷子,极有规律地,敲击着桌沿,发出“笃、笃、笃”的清脆声响。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仿佛黏在了自己那双干净得不像话的手上。那是唐门的董昌。他旁边,坐着一个年纪稍长、面容普通的汉子,正低着头,用一块鹿皮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排长短不一的金属管。那是许新,一个散人机括师。
另一边的角落阴影里,一个身材魁梧如熊罴的男人,正抓着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鸡,大口撕咬,油脂顺着他乱糟糟的胡茬往下滴落。他吃东西的动作极为粗野,但洞山注意到,他每一次咀嚼和吞咽的间隙,耳朵都会微微抖动,眼神的余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阮丰。
还有一个青年,高冠博带,穿着一身与这破败野栈格格不入的华美长袍,却毫无芥蒂地坐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江湖客中间,谈笑风生,时不时引得满桌人哄堂大笑。他的笑容温和,气质出尘,却让洞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寒意。全性,高艮。
在洞山踏入客栈的那一刻,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笃、笃、笃”的筷子敲击声,停了。
鹿皮擦拭金属管的“沙沙”声,慢了。
大口撕咬鸡腿的巨汉,抬起了头,嘴里还鼓囊囊地嚼着肉,目光却森然如狼。
满堂的喧哗与笑闹,也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瞬间剪断,安静得能听到油灯里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十几道目光,像十几把刚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刀子,齐刷刷地,落在了洞山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这些目光里,混杂着戒备、审视、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在这鬼地方,一个陌生的、看起来毫无威胁的“肥羊”,往往意味着一笔横财。
洞山站在门口,没有动。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在脚下积起一小滩泥水。他任由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他的身上,一寸一寸地,刮过。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贪婪与杀意,但也从那几个特定的角落里,感受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对某种东西的偏执与渴望。
他们,都是在等一个人。
就在这凝滞如水银的气氛即将被某个按捺不住的亡命徒打破的瞬间,那个一直敲击着筷子的董昌,忽然停下了动作。他抬起眼皮,看了洞山一眼,那目光依旧算不上友善,但比其他人少了些许纯粹的恶意。他伸出筷子,在桌上一只满是豁口的粗瓷碗上,轻轻一点。
一直低头擦拭机括的许新会意,拎起桌上那把积满茶垢的铁皮茶壶,给那只豁口碗倒了半碗浑浊的热水,然后用手肘在桌面上轻轻一推。
那碗水,便顺着满是油污的桌面,不快不慢地滑了出去,越过几张桌子,最终,精准地停在了洞山脚边不远处。
一个既不显得过分热情,又能明确传达出“我们并非一伙”的距离。
洞山愣了一下,低头看着那碗冒着袅袅热气的水。浑浊的水面倒映着他被斗笠阴影遮蔽的、模糊不清的脸。他认得这两个人。
当初,大师兄张豪以一己之力,硬撼比壑山,战后更是毫不吝啬指点唐门年轻高手。这两个人,就在场。他们,都受了大师兄半句指点,那半句话,对旁人是天书,对他们这种卡在瓶颈上的人,却不亚于天恩。
这份恩情,他们显然还记着。
即便在这种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场合,他们还是选择,还了这份人情债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利息”。
一个声音,忽然从二楼的楼梯口,响了起来。
“看来,你路上还算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