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那遮天蔽日的黑色虫潮,便化作了一场盛大而寂静的金色光雨,纷纷扬扬,飘洒而下。
落在地上,枯黄的草地重新抽出嫩芽;落在竹上,焦黑的竹节焕发出玉石般的光泽。
似是毁灭。
实则超度。
浓雾散尽。
万劫生的身影重新显露出来。
他踉跄后退,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溢出的,却不再是黑紫色的蛊血,而是一丝鲜红的、属于“人”的血。
他的万蛊圣体,在那一握之下,被强行“还道于天”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依旧负手而立,连衣角都未曾凌乱分毫的老道,看着对方那依旧平静如水的脸,神魂掀起了滔天巨浪。
“袖里乾坤……不……不对……这不是术……”
“以身为天地,以意为规则……一念生,则万法生;一念灭,则万象寂……”
“原来,这才是‘炼神还虚’之后,真正的‘天人’之境……”
他,终于明白了。
他与眼前这个男人之间,那如同天堑般的差距,不是力量,而是境界。
他的“蛊道”,是在天地的规则之内,称王称霸。
而左若童的“仙道”,却已是自成天地,言出法随。
他,就是规则!
万劫生的瞳孔猛地一缩,一段被他刻意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那是几十年前,湘西深山,万毒窟的废墟。他还是一个浑身沾满族人血污、在绝望中苟延残喘的少年。一场失控的蛊灾吞噬了他的一切,就在他即将被反噬的蛊虫啃食殆尽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男人,便是他的师尊,龚启之。
他记得,师尊当时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一眼,周围所有疯狂的、嘶鸣的蛊虫便瞬间安静下来,匍匐在地,仿佛见到了它们血脉源头的君主。师尊没有像左若童这样展现出“超度”的慈悲,而是流露出一股将万物都视作素材的、绝对的“掌控”。那也是一种规则,一种属于“神明”的、不容置喙的规则。
此刻,左若童身上那股飘然若仙、与天地同在的气场,与记忆中师尊那君临天下、视万物为刍狗的气场,轰然重叠!
一样的言出法随,一样的自成天地。
但……一个是“同于大通”的仙。
一个是“化大通为己用”的神。
万劫生看着左若童那双清澈的眼眸,那眼中的怜悯,不是对弱者的同情,而是对一个求道者走错了路,最终与大道失之交臂的,深深的惋惜。
他忽然,笑了。
笑得无比凄凉,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原来,他这一生,掠夺,寄生,控制……所追求的那个至高无上的“终点”。
在真正的“仙人”面前,不过是一场,小孩子过家家般的,闹剧。
而他,引以为傲、穷尽一生去追随的“神明之道”,在真正的“仙道”面前,竟显得如此……粗糙,如此……偏执。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念头:或许,他连师尊的“药引”都算不上,他和他所谓的“蛊道”,从头到尾,都只是师尊为了试探或引出眼前这位“真仙”的,一块微不足道的……踏脚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万劫生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哀与自嘲,两行血泪,从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滚滚而下。
他一生的信念,一生的追求,一生的骄傲。
在这一握之下。
尽数,崩碎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