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杯的土地祠
挖掘机的轰鸣刺破晨雾时,城中村的青砖黛瓦又少了一片。断壁残垣在尘土里堆叠,钢筋水泥的骨架顺着拆迁线节节攀升,原本缠绕着爬墙虎的街巷被推土机推得平直,老槐树的树桩留在原地,年轮里还嵌着孩童刻下的歪扭字迹,转眼就被新铺的柏油盖住大半。唯有村头那座小小的土地祠,在一片狼藉里倔强地立着,成了这片拆迁改造浪潮中唯一被保留的旧物。
这土地祠实在算不得起眼,不过半人来高,青砖垒就的墙体饱经风霜,砖缝里挤着细碎的青苔,雨天里吸足了水汽,泛着温润的暗绿色。屋顶的灰瓦缺了好几块,露出底下的椽子,被岁月熏得发黑,檐角垂着几缕干枯的蛛网,风一吹就轻轻晃荡。祠身正面嵌着块小小的木牌,字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只剩个隐约的字。祠内供奉着一尊巴掌大的土地公石像,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眉眼刻得浅淡,经年累月被香火熏染,表面蒙着层薄薄的包浆,倒透着几分古朴的暖意。
往日里,这土地祠是村里最热闹的去处。晨光刚漫过屋顶,就有提着菜篮的老太太绕过来上香,三炷清香点燃,袅袅烟气顺着祠顶的缝隙飘出去,混着巷口早点摊的油条香,成了村里晨起的标配。逢年过节更是热闹,除夕夜里,供桌上摆满了苹果、橘子、年糕,还有村民自家蒸的馒头,红烛燃得旺,火苗映着来来往往祈福的人影,大人低头许愿,小孩踮着脚够供桌上的糖果,笑声裹着香火气,能飘出半条街。谁家娶媳妇、盖房子,或是孩子考学,都会来这儿磕几个头,摆上些供品,仿佛有这土地公照着,心里就多了份踏实。
可拆迁的号角一吹,这份热闹就渐渐散了。老邻居们打包行李,一批批搬去了远处的安置小区,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扛着行李的外来租客,他们行色匆匆,眼里装着对新生活的期许,路过土地祠时不过扫一眼,大多不知道这矮小的青砖建筑是什么,更不会停下脚步上香祈福。香火渐渐冷了,供桌上落了层薄灰,只剩住在村尾的几位老人,念着旧情,偶尔绕过来擦擦祠身的尘土,摆上两个皱巴巴的苹果,或是一碗刚蒸好的米饭,算是给这老伙计添点烟火气。
守着土地祠最勤的是张婆婆,今年七十多岁了,在村里住了一辈子,儿子多次来接她去新房,她总说再等等,等拆迁的事儿落定了再走,实则是放心不下这土地祠。每天清晨,她都会提着个竹篮,慢悠悠走到祠前,用干净的布巾细细擦拭石像和供桌,擦完了就坐在祠旁的石头上歇会儿,看着远处的高楼一点点长高,嘴里念叨着:老伙计,大伙儿都搬走了,就剩咱俩守在这儿了。
怪事是从上个月初开始的。那天张婆婆蒸了米酒,琥珀色的酒液装在粗瓷碗里,透着淡淡的米香。她看着土地祠冷清的样子,心里不落忍,就盛了小半碗,小心翼翼放在供桌上,嘴里念叨着:土地公,您尝尝我酿的米酒,甜着呢,别嫌冷清。放好后又擦了擦祠身,才慢慢挪着步子回家。
第二天一早,张婆婆照旧来祠前打扫,刚走到跟前就愣了神。供桌上的粗瓷碗干干净净,碗底连一滴酒渍都没剩,仿佛昨天压根没倒过米酒似的。她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年纪大记性差,忘了昨天到底放没放酒,又转身回家,盛了小半碗米酒来,特意在碗边做了个小小的记号,才放心离开。
可第三天清晨,那碗米酒又空了。碗还是放在原来的位置,记号清晰可见,碗里却干干净净,连点残留的酒香都淡了许多。张婆婆心里犯嘀咕,这土地祠地处村头,拆迁后这边人迹稀少,夜里更是安静,除了偶尔路过的野猫,连个人影都没有,米酒怎么会平白无故消失?她不敢声张,又试了一次,结果依旧如此,每次倒上的米酒,到了第二天清晨准是一滴不剩。
这事还是被隔壁的李大爷发现的。那天他来陪张婆婆给土地祠打扫,见供桌上摆着个空碗,就随口问了句,张婆婆这才把米酒莫名消失的事说了出来。李大爷听了也觉得奇怪,围着土地祠转了好几圈,查看有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可祠身好好的,供桌周围的地面除了灰尘,连个脚印都没有,实在看不出端倪。
消息就这么在留守的几位老人中间传开了。大伙儿聚在拆迁留下的空地上议论,各有各的说法。头发花白的王大爷拄着拐杖,笃定地说:肯定是土地公显灵了!知道咱们还记着他,特意来喝了米酒,这是好事啊!他年轻时候就听村里老人说过土地公显灵的故事,如今遇上这事,更坚信是神明庇佑。
可也有人心里发怵。独居的赵婶胆子小,皱着眉说:这荒郊野外的,夜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哪来的人喝米酒?说不定是啥精怪作祟,偷偷来偷喝的,想想都吓人。这话一出,几位老人都沉默了,夜里路过土地祠时,总忍不住加快脚步,连原本每天都来打扫的张婆婆,也敢在白天来,天黑后就不敢靠近了。
更让人觉得蹊跷的是,自从米酒开始消失,每天清晨,空酒杯旁边总会多上一两朵新鲜的野花。那些花模样别致,颜色鲜亮得很,有淡紫色的小碎花,花瓣薄得像纸,沾着清晨的露珠;有嫩黄色的星星状小花,花心带着点浅橘色;还有些说不上名字的花,粉白相间,透着淡淡的清香。老人们在村里住了一辈子,从来没在城中村附近见过这些花,周围的废墟里只有些野草,远处的绿化带种的也都是常见的绿植,这些野花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每次都摆得整整齐齐,就放在空碗旁边,像是特意送来的礼物。
留守的老村长今年快八十了,德高望重,大伙儿都等着他拿主意。老村长心里也犯嘀咕,他活了这么大年纪,从没见过这样的事。说是土地公显灵吧,却只有米酒消失、野花出现,没别的征兆;说是什么精怪吧,这事儿又透着股莫名的温和,既没损坏土地祠,也没惊扰乡邻,倒像是个调皮的小家伙在悄悄做事。思来想去,他想起早年听人说过,城外有个叫陈默的年轻人,善于破解各类蹊跷古怪的事,不是寻常的江湖术士,倒像是有真本事的人。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老村长托在外打工的孙子四处打听,辗转了好几天,才终于拿到了陈默的联系方式,打电话时,语气里满是恳切,恳请他务必来看看,弄清楚这土地祠的怪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默赶到城中村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斜斜挂在远处高楼的缝隙里,给断壁残垣镀上了一层暖橙色的光,尘土在光线里浮沉,空气里混着水泥灰和青草的气息。他顺着老村长给的地址往前走,脚下的路一会儿是平整的柏油路,一会儿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刚绕过一堆建筑垃圾,就看到了那座小小的土地祠。
它孤零零地立在拆迁区的边缘,旁边是半塌的围墙,墙根处长着几丛野草,远处的高楼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衬得这土地祠愈发矮小单薄。供桌上摆着一只粗瓷空碗,碗边放着一朵淡紫色的小花,花瓣舒展,还带着淡淡的清香,花瓣尖上沾着的露珠还没完全蒸发,透着新鲜的气息。
陈默穿着件简单的素色衬衫,背着个旧帆布包,身形清瘦,站在这片狼藉的废墟里,倒不显得突兀。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在土地祠不远处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坐下,石头上还留着阳光的余温,带着点粗糙的暖意。他抬起头,静静看着这座小小的祠庙,目光掠过青砖上的青苔、残缺的灰瓦,还有供桌上的空碗与野花,眼神平静而专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沉落,远处高楼的灯火次第亮起,冰冷的白光透过窗户洒出来,落在废墟上,形成一道道清晰的光影。周围的虫鸣声渐渐清晰起来,蟋蟀在野草丛里叫着,偶尔有几只麻雀落在土地祠的屋顶,啄了啄瓦片上的灰尘,又扑棱着翅膀飞走。晚风带着凉意吹过来,拂过祠身的蛛网,也拂过陈默的发梢,他闭上眼睛,放缓呼吸,指尖轻轻搭在膝盖上,细细感受着周围的能量流动。
空气中没有神只应有的威严庄重,没有那种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的压迫感;也没有妖邪之气的诡谲阴冷,没有那种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只弥漫着一股极其微弱却格外清晰的能量,像初春刚冒芽的小草,带着点怯生生的鲜活。这股能量里裹着淡淡的落寞,像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家的茫然,又混着一丝孩童般的贪玩与雀跃,轻轻萦绕在土地祠周围,顺着青砖的纹路缓缓流转,偶尔蹭过供桌上的空碗,像是在探头张望,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像一群无措又好奇的小家伙,守着这片小小的天地不愿离开。
陈默就这么坐着,从黄昏坐到深夜。月色爬上屋顶时,周围彻底安静下来,挖掘机的轰鸣停了,远处的人声淡了,只剩虫鸣和风声交织在一起,温柔地裹着这片土地。那股微弱的能量在夜色里变得愈发明显,不再像傍晚时那般怯生生,反倒多了几分活跃,顺着地面轻轻蔓延,掠过野草的根须,又绕回土地祠旁,隐隐透着对供桌上那只空碗的期盼,纯粹而简单,没有半点恶意。
他缓缓睁开眼,月光洒在他脸上,眸子里映着淡淡的月色,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指尖轻轻摩挲着膝盖上的布料,心里已然清清楚楚,明白了这土地祠怪事背后的缘由。夜风吹过,檐角的蛛网晃了晃,供桌上的野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一切都安静而平和,没有半分诡异。
天刚蒙蒙亮,老村长就带着张婆婆、李大爷几位老人赶了过来。他们提着早点,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远远看到陈默还坐在那块石头上,身姿挺拔,神色平静,才松了口气,快步走了过去。张婆婆把手里的豆浆油条递过去,语气里满是歉意:陈先生,让您守了一夜,肯定累坏了吧?快吃点东西垫垫。
老村长也连忙上前,眼神里满是急切与期盼,握着陈默的手问道:陈先生,这一夜您可看出什么名堂了?那米酒总不见,还莫名冒出些野花,到底是咋回事啊?是不是真有啥说法?其他几位老人也围了上来,眼睛直直地盯着陈默,等着他给出答案,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散的担忧。
陈默站起身,接过豆浆,说了声谢谢,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土地祠上,语气平和地开口:各位放心,这事儿既不是土地公显灵,也不是什么精怪作祟,就是些小地灵在这儿悄悄喝了米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