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西巡的队伍带走了一路烟尘,也带走了西境短暂的喧嚣。云漠县和黑水城重新回归到那种充满烟火气的忙碌中。官道彻底贯通,商队往来愈发频繁,税收入库的铜钱和“云漠通宝”叮当作响,库房里的粮食、毛料、铁器堆积如山。一切都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但陈野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太子临走时那句“本宫会记住这里的”,听起来是句好话,可落在陈野耳朵里,却品出了几分“你小子等着,我回去就找你算账”的意味。当然,算账的可能不是太子本人,而是太子身边那些看他一百个不顺眼的师傅和属官,以及远在京城、始终阴魂不散的李嵩一党。
“该来的,躲不掉。”陈野站在黑水城县衙的院子里,看着角落里那几盆长势喜人的辣椒,喃喃自语。他有一种预感,京城的风,很快就要吹到这塞外边陲了。
果然,没过多久,一道明发旨意由州府转递而来,内容言简意赅:着云漠县令陈野,即刻进京述职,面陈西境治理详情,并携新粮“红薯”样品及种植法觐见。
“来了。”陈野接到旨意,反而松了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天天提防着暗箭,不如直接去会会那些放箭的人。
相比于上次进京面圣的忐忑,这次陈野显得从容了许多。家底厚了,腰杆子就硬。他依旧只带了赵虎和十名精干护卫,随行物品却精心准备了几大车:不仅有品相最佳的各类红薯(鲜薯、薯干、粉条)、包装精美的“漠北红”辣酱、色彩鲜艳的羊毛样品,还带上了张铁臂打造的一套包括曲辕犁、新式镰刀在内的精品农具,以及老王头鼓捣出的水力纺纱机详细图纸和一个小模型。甚至,他还让苏芽准备了几大包超细的辣椒粉,美其名曰“京城湿气重,驱寒防潮”。
刘明远等人依旧是千叮万嘱,忧心忡忡。陈野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放心,老子这次去,是给陛下报喜的,是去显摆……呃,是去汇报工作的!带这么多‘土特产’,谁敢不给好脸色?”
再入京城,感受已然不同。依旧是那个繁华鼎沸、权贵遍地的帝都,但陈野行走其间,少了几分初来时的茫然与格格不入,多了几分底气。他甚至有闲心带着赵虎去上次那家糖人摊子,一口气买了十几个造型各异的糖人,说要带回去给县衙里那帮小崽子们开开眼。
述职安排在三日后的常朝。这一次,不是在养心殿偏殿,而是在规格更高、官员更多的文华殿。当陈野跟着引路太监踏入那庄严肃穆的大殿时,感受到的是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明显带着敌意的目光。
龙椅之上,炎景帝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御阶之下,文武分列。陈野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文官队列前列,面色沉静如水的首辅李嵩,以及他身后几个眼神不善的官员。他也看到了站在武将班列中,对他微微颔首的西境总兵李锐。而更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在御阶旁侧,他竟然看到了太子李元照的身影!太子穿着正式的朝服,坐在一张侧椅上,虽然努力保持着威仪,但眼神里那点按捺不住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还是被陈野捕捉到了。
“臣,云漠县令陈野,奉旨觐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野按规矩行礼,声音洪亮。
“平身。”炎景帝的声音传来,“陈爱卿,西境一别,时日不久。朕闻你治下,近来颇多建树,今日便在朝堂之上,与众卿分说一二吧。”
“臣,遵旨。”陈野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知道戏肉来了。
他早有准备,没有空泛的吹嘘,而是直接从带来的几个大箱子里开始往外掏东西。先是一串串饱满沉实的各色红薯,堆在殿前,那实实在在的份量和奇特的形态,立刻引来了阵阵低呼。
“陛下,各位大人,此物名为红薯,便是臣在西境推广种植的新粮。”陈野拿起一个最大的紫薯,朗声道,“此物耐旱耐瘠,不挑地力,亩产……”他顿了顿,抛出一个让满殿哗然的数字,“若风调雨顺,精心耕作,亩产可达八百至一千二百斤!”
“哗——!”
朝堂之上,顿时如同炸开了锅!
“一千二百斤?!荒谬!”
“信口开河!欺君之罪!”
“臣从未听闻世间有如此高产之粮!”
以李嵩为首的几个官员立刻出声质疑,语气激烈。就连一些中立官员,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陈野似乎早料到如此,他不慌不忙,又从箱子里拿出几本厚厚的册子,正是刘明远精心整理的《云漠-黑水垦殖实录》和《红薯种植推广纪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片试验田的详细数据,包括土地状况、投入、管理、最终产量,甚至还有简单绘制的生长对比图。
“陛下,各位大人若是不信,可当场查验这些记录。”陈野将册子递给上前来的内侍,“云漠、黑水两县,去岁至今,新垦荒地近五万亩,其中近半种植红薯。总产红薯……约合三千万斤以上!以此折算,养活了我两县近八万百姓,尚有大量结余用于酿造、制粉、乃至与外县交易!此乃臣与两县官吏、数万百姓,共同见证之实绩,绝非虚言!”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配合那堆积如山的红薯实物和详实的记录,冲击力极强。一些原本质疑的官员,看着那册子上清晰的数据和鲜红的手印(部分里正和农户的确认画押),不由得闭上了嘴,开始重新审视那貌不惊人的块茎。
李嵩脸色阴沉,他没想到陈野准备得如此充分。他冷哼一声,出列道:“陛下,即便此物产量为真,然则其味如何?可否作为主粮?若如陈野所言,大量用于酿酒等奢靡之事,岂非本末倒置,浪费天赐祥瑞?”
这是要从口感和用途上找茬了。
陈野心中冷笑,早有准备。他对着御座一躬身:“陛下,红薯口感软糯香甜,可蒸、可煮、可烤,极易饱腹,绝非难以下咽之物。至于能否作为主粮……”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戏谑看向李嵩,“李首辅,请问,是让百姓饿着肚子空谈仁义道德重要,还是让他们先吃饱了肚子,再谈其他重要?”
他不等李嵩回答,又转向众臣,声音提高:“至于酿酒,更是无稽之谈!红薯浑身是宝,薯块可食,薯藤可饲畜,即便部分品相不佳或小个头薯块用于酿造‘地瓜烧’,所得酒液亦可御寒、消毒、甚至……作为燃料驱动部分器械!这叫物尽其用,何来浪费之说?难道堆在仓库里发霉,才算不浪费?”
“强词夺理!”李嵩身后一个御史跳了出来,指着陈野带来的农具和纺纱机图纸,“陈野!你身为县令,不务正业,鼓捣这些奇技淫巧之物,与民争利,耗费民力,该当何罪?!”
终于图穷匕见,攻击点落在了“技术”和“商业”上。
陈野看着那义正辞严的御史,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这位大人,您身上这绸缎袍子,挺光鲜啊?您家里用的碗筷,挺精致吧?您出门坐的马车,挺舒服吧?这些,难道天生就有?不都是工匠‘奇技淫巧’造出来的?不都是商人‘与民争利’运来的?”
他走到那套新式农具前,拿起曲辕犁,掂了掂:“这犁,比老式直辕犁省力三成,耕深增加两成!能让百姓更快更多地开垦荒地,种出更多粮食!这叫奇技淫巧?”他又拿起水力纺纱机的图纸晃了晃:“这机器,一台能顶几十个纺妇!能让咱们大炎的羊毛更快变成布匹,让更多百姓穿暖,让国库多收税银!这叫耗费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