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那场风波,如同在京城这潭深水里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陈野那套结合了痞气、实绩和歪理的“陈氏答辩”,虽然没能让李嵩一派伤筋动骨,却也着实让他们憋了一口恶气,更让朝中不少中立甚至部分务实派官员,对这个来自西境的“痞官”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子,虽行事乖张,却是个能办事、敢办事的实干派。
述职结束,陈野并未被立刻放回西境。炎景帝似乎有意留他在京城“观摩学习”,实则也是一种变相的考察和保护。陈野乐得清闲,拿着朝廷发的微薄津贴,带着赵虎等人在京城东游西逛,美其名曰“考察京城市扬,学习先进经验”,实则把京城各大酒楼、小吃摊尝了个遍,偶尔还去西市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玩意儿可以“借鉴”回西境。
这天,陈野正蹲在西市一个胡商摊前,对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弯刀啧啧称奇,盘算着能不能让张铁臂仿制改进一下,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悄悄找到他,递上一张纸条。纸条上没有落款,只写着一行小字:“明日巳时,户部算房,事关西境钱粮。”
陈野眼睛眯了起来。户部算房?那可是核算天下钱粮赋税的核心部门。李嵩那边刚在明面上吃了瘪,这是要在钱粮账目上找后账了?他掂量着纸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玩阴的?老子奉陪!”
第二天巳时,陈野准时来到户部衙门。通报之后,被引到一间偏厅。厅内已有数人等候,主位上坐着一位面色红润、眼神精明的中年官员,乃是户部侍郎,姓钱,是李嵩的门生之一。下手坐着几位户部的郎中和主事,个个表情严肃,算盘、账册摆了一桌子,俨然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下官陈野,见过钱侍郎,各位大人。”陈野规规矩矩行礼。
钱侍郎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手:“陈县令不必多礼。今日请你过来,是想核实一下西境云漠、黑水两县近年来的钱粮赋税账目。毕竟,西境如今名声在外,这账目清晰,方能堵住悠悠众口啊。”
“应该的,应该的。”陈野脸上堆笑,心里门儿清,这是要查他的账,找他的茬了。
果然,钱侍郎示意一下,一个户部主事便拿起一本账册,开始发难:“陈县令,据去岁呈报,云漠县应缴夏税粮秣折合白银八千两,然实际入库,多为实物及……嗯,那种‘云漠通宝’。此等折算,依据何在?可有朝廷明令?”
另一个郎中接口道:“还有这‘西境红薯商会’,据闻掌控两县大半商贸,其利润几何?税赋可曾足额缴纳?商会与官府之间,账目是否分明?是否存在官商勾结,利益输送之嫌?”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直指“云漠通宝”的合法性和商会的账目问题。这些都是容易做文章的地方,一旦被抓住把柄,之前的所有功劳都可能被推翻。
陈野听着,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飞速盘算。他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几本厚厚的、装订整齐的账册,双手奉上:“钱侍郎,各位大人,这是云漠、黑水两县近三年的详细账册,包括田赋、商税、各项开支、以及‘云漠通宝’的发行、流通、兑换记录,还有商会与官府的每一笔资金往来,皆在此处,请各位大人过目。”
钱侍郎示意手下接过账册,几个户部官员立刻埋头翻阅起来。他们本是算账的老手,打算从中找出破绽。然而,越看,他们的眉头皱得越紧。
陈野提供的账册,与他们平日见到的官府流水账截然不同。采用了奇怪的表格形式,收支分明,项目清晰,甚至还有类似“资产负债表”和“现金流量表”的汇总(当然是陈野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简化的)。每一笔“云漠通宝”的发行,后面都对应着等值的粮食、食盐或铁器作为抵押储备;商会与官府的每一笔资金往来,都有明确的协议和用途说明,账目清晰得令人发指!
“这……这是什么记账法子?”一个主事忍不住抬头问道,语气带着困惑。
陈野嘿嘿一笑:“土法子,让各位大人见笑了。我们西境穷,人手也少,不用点笨办法,账目容易搞混。这叫‘收支两条线,项目归口管理’,简单说,就是收的钱和花的钱分开记,不同的事儿分开算,最后再拢到一块儿,谁干了啥,花了多少,赚了多少,一清二楚。”
他走到那主事旁边,指着账册上一处用红笔标注的汇总数据:“您看,这是去岁两县的总收入,包括田赋折银、商税、官营产业利润,刨去各项开支、俸禄、工程投入,结余在此。再看这边,这是‘云漠通宝’的发行总量和对应的抵押物价值,基本持平,略有盈余,用于支付铸造和管理成本。这边是商会那边的总账,利润多少,缴纳了多少商税,给官府分了多少红利,用于地方建设多少,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他说得条理清晰,数据支撑有力,让那几个想挑刺的户部官员一时无从下手。
钱侍郎脸色有些难看,他强自镇定,换了个方向攻击:“即便账目清晰,然则‘云漠通宝’私铸而行,终究不合规制!若各地效仿,岂不天下大乱?”
陈野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有些“无奈”:“钱侍郎,您说得对,规矩是死的。可当时西境的情况是,铜钱都快被百姓埋进地里当传家宝了,市面上以物易物,买卖不畅,眼看刚有点起色的经济就要垮掉!下官也是没办法,才想出这么个权宜之计。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再次陷入困顿吧?陛下常教导我们要‘因地制宜’,下官以为,这便是因地制宜。若朝廷觉得此法不妥,下官回去立刻废止,只是……这西境刚刚恢复的元气,恐怕……”
他以退为进,把皮球踢了回去,还隐隐点出“陛下”和“因地制宜”,让钱侍郎一时语塞。废除通宝容易,但因此导致西境经济衰退的责任,谁来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