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清接到回帖,也不耽搁,次日便轻车简从,只带了赵德柱和两个长随,来到云州矿场。
矿场的规模比在远处看更显宏大。高炉耸立,烟囱喷吐着白烟,水车隆隆,锻锤声声,运送矿石和铁料的轨道小车来回穿梭,一派热火朝天。空气里弥漫着煤炭、铁水、汗水混合的浓烈气息。矿工和工匠们各司其职,忙碌而有序,见到他们这一行官服打扮的人,也只是多看两眼,便继续干活,并无多少畏惧或谄媚之色。
杨文清面色平静,心中却震动不小。这等地利人和、秩序井然的场面,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仅凭强力所能维持。
陈野没在公事房等,而是在高炉不远处一个搭着凉棚、摆着几张粗糙木桌椅的“休息区”等着。桌上放着粗瓷茶壶碗盏,还有一盘洗干净的沙果(云州本地一种耐储存的果子)。他依旧是那身油光水亮的皮围裙,翘着二郎腿,正跟一个老工匠比划着说什么,唾沫星子横飞。
见杨文清过来,陈野这才站起身,随意拱了拱手:“杨府尊,有失远迎啊!我这地方乱糟糟的,比不了您府衙清净,将就坐。”
杨文清不以为意,还了一礼:“陈国公客气。本官冒昧来访,打扰了。”他在陈野对面坐下,赵德柱侍立一旁。
有矿场杂役上来倒了茶,是味道很浓的粗茶梗子泡的,色泽深红。杨文清端起来,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
“杨府尊新官上任,百事待理,怎么有空到我这铁匠窝子来?”陈野开门见山,笑眯眯地问。
“陈国公说笑了。”杨文清放下茶碗,语气诚恳,“云州能有今日之气象,国公居功至伟。本官既蒙圣恩,牧守此方,自当与国公齐心协力,保境安民,共促繁荣。今日前来,一是拜会,二是想听听国公对这云州日后发展,有何高见?”
这话说得漂亮,把姿态放得很低,也点明了“共治”的意图。
陈野挑了挑眉,心道这杨文清倒不像周扒皮那等蠢货,有点意思。“高见谈不上。”他抓起个沙果啃了一口,“我就知道,矿得挖,铁得炼,船得造,路得通,大伙儿有活干,有饭吃,有钱赚,这地方自然就安稳了。至于府尊说的保境安民……陆上,有府尊和赵巡检;海上嘛,我那几条破船和护卫队的兄弟,也能帮着照看照看。咱们各司其职,互通有无,挺好。”
他把“各司其职”和“互通有无”咬得略重。
杨文清听懂了,这是划下道了:陆上政务你管,海上和矿场商事我管,互不越界,但可以合作。
“国公所言甚是。”杨文清微笑,“如今海疆不靖,商路多阻,国公的船队能保一方水路平安,亦是利国利民。只是……”他话锋微转,“听闻国公船队装备精良,甚至配有火炮。此等武力,虽为护商,然毕竟敏感。朝廷于民间武装,历来有严规。不知国公于此,是如何把握分寸,以安朝廷之心的?”
来了。陈野心里冷笑,面上却依旧笑呵呵:“府尊放心,规矩我懂。船队规模、武器配置,都是按兵部核准的章程来,账目清晰,随时可查。护卫队的人员名册、训练记录,也都在册。我们一切行动,皆在官府监管之下,绝无半点逾越。要不,府尊现在就可以去看看账册名册?”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把皮球踢了回去——你要查,随时欢迎,但得按规矩来,别想空口白牙找茬。
杨文清摆摆手:“国公办事,本官自是信得过。只是如今朝中于‘海事合作社’之议争论颇多,其中于民间武装护航一事,尤多争议。国公身处风口浪尖,还须更加谨慎才是。”
他这话看似提醒,实则是点出陈野目前的处境——朝中很多人盯着你呢。
陈野浑不在意:“多谢府尊提醒。不过嘛,身正不怕影子斜。咱们做的事,对朝廷、对百姓、对海防都有好处,陛下圣明,自有公断。那些只会嚷嚷的书生老爷,让他们嚷去呗。”
他顿了顿,看向杨文清,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倒是府尊您,初来乍到,想必也听了不少关于我这矿场、船队的‘故事’。是真是假,您不妨多看看,多问问。我陈野做事,讲究一个‘实’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熘熘就知道。”
杨文清深深看了陈野一眼,缓缓点头:“国公快人快语,本官佩服。既如此,日后这云州政务商事,还望与国公多多沟通,和衷共济。”
“好说好说!”陈野哈哈一笑,端起茶碗,“以茶代酒,敬府尊一杯!祝府尊在云州,政通人和,百事顺遂!”
“承国公吉言。”杨文清也端起碗。
两人对饮一碗粗茶。气氛看似融洽,但底下有多少暗流,只有各自心里清楚。
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杨文清便起身告辞。陈野也不多留,送到矿场门口。
看着杨文清的轿子远去,刘明远低声道:“公爷,这位杨知府,可比周扒皮难对付多了。说话滴水不漏,绵里藏针。”
“难对付才正常。”陈野掏出根草茎叼上,“李阁老的门生,能是草包?不过嘛,只要他还想在这云州坐稳位置,只要他还想要政绩,只要他还不想跟咱们彻底撕破脸,这戏,就得接着唱下去。”
他转身往回走,拍了拍刘明远的肩膀:“老刘,账册名册再梳理一遍,该补的补,该完善的完善。还有,跟苏芽说,护卫队这段时间训练和出勤记录,做得漂亮点。咱们啊,得给这位新知府,多准备点‘实’的东西看看。”
“另外,”陈野眼神微冷,“让黑皮那边抓紧。朝里谁在跟‘圣火之国’勾搭,兵部谁在卖咱们的行踪,得尽快挖出来。这帮杂碎躲在暗处放冷箭,比明面上的对手更恶心。”
“是。”刘明远应下。
陈野望着矿场里蒸腾的热气和高炉的红光,又看了看港口方向。新知府的到来,像是往这锅越来越沸的汤里,又丢进了一把料。
是好料还是坏料,是增鲜还是串味,还得看火候,看掌勺的人。
而他这个掌勺的“痞子”,已经开始琢磨,怎么把这把新料,也熬进自己的汤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