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矿工船夫工钱确为按月足额发放,以银钱为主,辅以米粮布匹,价码高于云州寻常雇工三成以上。矿场有食堂,每日两餐,虽糙但管饱,偶有荤腥。伤病患者有专设医棚,药费从公中出。”
“二、矿场码头用工,多为招募,立有契约,未见强征。周边村镇多有壮丁自愿应聘,因待遇优厚。矿场曾因扩建,征用部分荒坡滩涂,皆按市价补偿钱粮,有契书为证,未见强占民田。”
“三、格物院护卫队成员,多为矿工船夫子弟或退役边军,皆有明确籍贯登记。平日除操练、护航外,不干预地方事务。与百姓相处尚可,未见滋扰。”
“四、港口商税,格物院皆按章缴纳,账目清晰。然其与诸多海商有独家供货协议,利润丰厚,实际所得远高于明面税银。”
“五、百姓舆情,对陈野及矿场多持感念之语,称‘有饭吃、有钱挣、有靠山’。然亦有人私下言,矿场势大,凡事皆需看其脸色,府衙权威不彰。”
杨文清看完,沉默良久。这些信息,与他预想的颇有出入。他原以为能抓到些“与民争利”、“盘剥克扣”、“擅权欺压”的实据,但查下来的结果,却勾勒出一个纪律严明、待遇优厚、甚至颇得民心的“独立王国”。陈野此人,不仅会搞钱搞技术,更懂如何收拢人心。
棘手。非常棘手。
“老爷,还有一事。”杨安压低声音,“小的派人接近一个在矿场干了三年的老矿工,灌了些酒,那矿工酒后失言,说矿场后山有个被封起来的废矿洞,如今被改成了什么‘研……研发重地’,守卫极严,除了沈先生、徐先生等寥寥数人,谁也不让进。据说里头在弄些了不得的新东西,跟‘雷火礁’带回来的有关。”
“研发重地?新东西?”杨文清眼中精光一闪。他想起了码头卸货时听说的“滚珠轴承”,还有那些远超寻常的船只和武器。“看来,这才是格物院真正的核心。陈野的底气,怕是大半来源于此。”
他起身踱步。明面上的调查,难以撼动陈野的根基。那个“研发重地”,或许是关键,但必然守卫森严,难以窥探。而且,若无确凿证据证明其在研制违禁之物,贸然行动,反而会打草惊蛇,甚至授人以柄。
“杨安。”杨文清停下脚步,“府库调出来的那些账目,看得如何了?”
“回老爷,账目极为清晰,每一笔进出都有凭证,时间、事由、经手人清清楚楚,几乎……几乎挑不出毛病。”杨安有些无奈,“刘明远此人,理财之能,滴水不漏。”
杨文清不置可否,走回书案,摊开一张白纸,提笔写下几行字:
“一、继续暗中查访,重点留意‘研发重地’外围动向,及与格物院往来密切之可疑商旅,尤注意有无海外异邦之人。”
“二、以‘保境安民、核查防务’之名,行文格物院,请其提供护卫队最新人员装备名册及近期海上巡护航线记录,并‘邀请’本官择日观操。彼若推诿,便显心虚;彼若应允,或可窥其实力虚实。”
“三、联络江南、东南相熟之官员及商户,探听‘海事合作社’风向,尤其朝中反对者之最新动向。此事或可为牵制陈野之机。”
写罢,他吹干墨迹,折好递给杨安:“小心行事。”
“是。”杨安接过,贴身收好。
杨文清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远处矿场方向的火光依旧隐约可见。这个云州,比他预想的更复杂,水更深。陈野这个人,也比他预想的更难对付。
但他别无选择。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就得把这里管起来。明查暗访,步步为营,他必须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或者……那个一击制胜的关键。
而此刻的矿场“研发重地”内,沈括和徐元亮正围着新改造的小型高炉,进行“冷淬铁”的第一次扩大试验。炉火映红了两张专注而亢奋的脸。另一边,鲁大锤在船坞里,对着新船的龙骨图纸,比比划划,不时吼上两嗓子,让工匠调整某个部件的尺寸。
陈野则在自己的公事房里,听着刘明远汇报府衙刚刚送来的“观操邀请”公文。
“杨大人这是想亲眼掂量掂量咱们的斤两啊。”陈野挠了挠下巴,“应了!告诉他,五日后,码头外海,护卫队例行操演,欢迎杨知府莅临指导。让‘混海蛟’他们把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好好给咱们的知府大人,演一出‘海上烽火’!”
他眼中闪烁着好斗的光芒:“他想看,就让他看个够!看明白了,才知道咱们这把‘粪勺’,到底有多硬,能掏多深的坑!”
云州的夜晚,海风依旧。一场表面客气、内里较劲的“明访暗查”,与一场紧锣密鼓的“磨刀霍霍”,在这边陲之地的灯火与海浪声中,悄然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