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工匠偷偷对同伴嘀咕:“这云州……真把匠人当牲口使。”
旁边一个云州女工听见了,头也不抬,手里飞快地填充着陶粒,澹澹道:“老哥,咱们这儿,干多少活,拿多少钱,吃得饱饭,养得起家。总比在别处,手艺再好也混不上顿饱饭强。”
老工匠哑口无言。
午后,陈野正在后山试验场盯着“戊七-甲型”最后几枚的装药。黑皮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道:“公爷,北境杨总兵八百里加急。”
陈野接过信。信很短,字迹潦草,带着焦灼:“匈奴前锋已抵黑水河,距边墙不足五十里。连日挑衅,哨战不断。新械何时可至?盼速!杨继业。”
他把信捏成一团,对沈括道:“还有多少?”
“最后八枚,今天半夜能完成。”沈括脸上全是汗,“但稳定性测试只做了六次,按规矩得做满十次才能交付。”
“不等了。”陈野斩钉截铁,“装完就装箱,明天一早,第一批二十门炮、五百块板子、十二枚爆破弹,立刻起运!走海路到津门,换车马北上,让赵虎带一队护卫亲自押送!”
沈括一惊:“公爷,稳定性没测满,万一路上或者用的时候……”
“北境等不起了。”陈野打断他,“告诉操作的工匠,用的时候小心,引信时间留足余量。真要是炸了……那也是命。”
他说得平静,但沈括听出了背后的决绝。北境一旦被突破,生灵涂炭,比起那个,几枚火药的风险,只能冒了。
“还有,”陈野转向黑皮,“给‘混海蛟’传令,护航船队分出‘护卫三号’和两艘快船,专门护送这批货北上。路上若有闪失,让他提头来见。”
“是!”黑皮领命,又补充道,“雾岛那边,按您的吩咐,月圆夜的监视继续。另外,南边传来消息,广东水师在南海发现两艘形制可疑的大船,速度极快,追不上,怀疑也是……那种不用帆的船。”
陈野眼神一凛。南海也出现了?“圣火之国”的手,伸得比他想象的还要长。
“告诉广东的联络点,继续盯,但别打草惊蛇。咱们现在,先顾北边。”
傍晚,工坊收工的钟声敲响。工部来的工匠们累得东倒西歪,手上不是水泡就是划伤,但看着自己今天填充好的几十块蜂窝板,心里又莫名有点踏实——这是他们实实在在干出来的活。
周正走到陈野面前,态度恭敬了许多:“陈国公,今日……受益匪浅。工部工匠疏于实操,让国公见笑了。”
陈野正在啃一个冷馒头,闻言摆摆手:“没啥。干活嘛,都是一步步练出来的。周大人明天还来?”
“来。”周正点头,“只是……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沈先生或徐先生,晚间抽空一个时辰,给工部的工匠讲讲这蜂窝板的原理?也好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为何要这么干。”
陈野啃馒头的动作停了停,看着周正。这老头,倒是有点转变。
“成。”他咽下馒头,“晚饭后,让沈括在食堂讲半个时辰。但说好了——只讲蜂窝板的抗冲击原理和防火设计,别的,等北境的货送走了再说。”
“足矣,足矣!”周正连忙拱手,“多谢国公!”
食堂的大棚里,油灯点亮。沈括站在前面,用炭笔在一块木板上画图,讲解蜂窝结构如何分散应力,陶粒和防火油如何阻燃隔热。下面坐着工部的工匠,还有不少云州本地的工匠也挤进来听。
周正坐在角落,看着那些聚精会神的面孔,听着沈括深入浅出的讲解,心中感慨。在工部,何曾有过这样的场景?匠人是贱籍,识字的都没几个,更别说听“先生”讲课了。
而在这里,手艺和经验被尊重,知识被分享。难怪云州能搞出这么多新东西。
讲课结束,工匠们散去。周正找到陈野,郑重道:“国公,今日方知何为‘实学’。工部……确实该变一变了。待北境事了,下官定当奏明朝廷,与云州好生商议这‘学习’之事。该出的‘学费’,工部……愿意出。”
陈野笑了,这次的笑里少了些痞气,多了点温度:“周大人能这么想,是好事。技术这玩意儿,藏着掖着没意思,拿出来用,造福更多的人,才是正理。但怎么拿,怎么用,得有个公平的章程。等北境太平了,咱们坐下来,好好谈。”
夜深了。工坊里依旧灯火通明,赶工继续。第一批北境军械正在连夜装箱,贴上封条。
陈野站在码头上,看着漆黑的海面。北方,是烽火连天;南方,是暗流涌动。他这把“粪勺”,掏出了铁,掏出了火,掏出了一线生机。但前方的坑,似乎更深,更凶险。
“公爷,回去歇会儿吧。”苏芽不知何时走过来,递过一件外衣,“明天货一发,您又有的忙了。”
陈野接过衣服披上,望着海天交界处那抹微光。
“歇不了。”他低声道,“粪勺不能停,一停,坑就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