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那一点如豆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把“新娘”的侧影投在墙上,放大、拉长,显得更加诡异。我挣扎了许久,恐惧最终被“不跨过去就会一直被缠着”的念头压倒。我轻轻推开没有栓死的窗户(老式木窗很容易从外面打开),笨手笨脚地爬了进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呕吐。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那“新娘”盖着黑盖头,平躺在铺着红褥子的床上,一动不动。我哆嗦着,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念叨:“对……对不起……我没有坏心……就是……就是从你这儿跨一下……你别怪我……” 然后,我颤抖着抬起一只脚,踩上床沿,准备横跨过去。
就在抬脚要跨未跨的瞬间,也许是烛光角度变了,也许是离得更近,我瞥见了黑盖头边缘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和嘴唇。那下巴的线条很秀气,嘴唇虽然没血色,但形状饱满……我心里莫名地慌乱了一下,脚下一歪,踩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哐当”一声轻响,我低头一看,魂飞魄散——那是一个黑漆木牌位,上面刻着“先考孙公福海之灵位”!正是今天“新郎”的牌位!
这一吓非同小可,我本就紧张到极致,顿时全身失衡,“噗通”一声,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趴下去,不偏不倚,正好重重压在了那“新娘”的身上!
预想中冰冷僵硬的触感并未传来,身下的躯体……竟然是软的!甚至还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弹性与温度!我惊得忘了动弹。
就在这时,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被我压住的“新娘”,喉咙里突然发出“咕……咕噜……”一阵怪响,像是淤塞的痰液被震动。紧接着,盖着黑盖头的头部猛地向上一抬!盖头滑落一旁,露出了一张苍白但眉眼清晰的脸——确实很秀气。然后,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了!直勾勾地瞪着近在咫尺的我!她的脸颊肌肉开始不自然地抽搐,扭曲出一个极其痛苦和怪异的表情,喉咙里的“咕噜”声变成了更清晰的、类似呜咽的声响。同时,她的一只手,竟然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五指弯曲,朝着我的脸抓来!
“诈尸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魂飞天外。极度恐惧中,不知怎么想起了老人说过的“童子血辟邪”的土法子,我狠命一咬舌尖,钻心的疼痛传来,一股咸腥的热流涌满口腔。我想也没想,对着那张正向我凑近的、扭曲的脸,“噗”地一口将血沫混着唾液喷了过去!
血点溅到她脸上。她喉咙里的呜咽声似乎顿了一下,抬起的手猛地缩回,下意识地去遮挡脸颊,身体也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更加痛苦的“呜呜”低鸣。
我趁机连滚带爬地从她身上翻下床,鞋都顾不上穿,拉开门栓就往外疯跑。刚冲出房门,就和收拾完东西正准备回来再看看的孙婆婆撞了个满怀。我哪里还顾得上解释,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从她身边窜过,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漆黑的夜色,一路哭喊着跑回了家。
身后,远远传来孙婆婆一声拖长了调的、凄厉惊恐的尖叫:“啊——!!!”
或许是惊吓过度,回去后我就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胡话连连,足足病了七八天才勉强好转。醒来后,从父母欲言又止、充满后怕的交谈中,我才陆陆续续拼凑出那天之后的事:
孙婆婆那晚尖叫之后,惊动了邻居。但人们听到“诈尸”的传闻,谁也不敢进去细看。孙婆婆受了极大惊吓,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急急忙忙、几乎是仓促地叫人把“新娘”装殓进一口薄棺,抬到孙家坟地,匆匆下葬了。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就算是冥婚,遗体也至少该停放三日夜,请道士做些法事才能下葬。这般匆忙,极不寻常。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据说抬棺材的几个汉子事后偷偷说,棺材抬起来的时候,里面好像……有动静,像是很轻的抓挠声。下葬后头几天,有胆大或不知情的人路过那片坟地,尤其在寂静的夜晚,似乎也能听到坟包里传出隐约的、闷闷的声响,像是指甲在抠挠木板,又像是微弱的撞击声……久而久之,那条路就没人敢走了。
时间流逝,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那个山村,也学习了现代医学知识。有一年,在病理学课上讲到“假死状态”时,教授详细解释了某些严重创伤、窒息或强烈精神刺激下,人体可能陷入生命体征极度微弱(呼吸、心跳近乎无法用常规方法检测)、类似死亡的状态,但并未真正脑死亡。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童年那个夏天的恐怖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所有细节在医学知识的照射下,呈现出令人窒息的全新面目:
那“新娘”从高处摔下,很可能并未当场死亡,而是陷入深度昏迷——即假死。所以,我偷看时,她的身体尚有弹性(尸僵未至或已缓解)。所以,当我重重压在她身上,意外的撞击和压迫,可能刺激到了她衰弱的神经,阴差阳错地让她从假死中苏醒过来!
她喉咙的怪响,是恢复微弱呼吸的挣扎;她睁开的眼睛和抬起的颤抖的手,是意识模糊下的本能反应;她脸上的痛苦扭曲,是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诡异境地、身体无法动弹的极度恐惧和困惑!我那一口所谓的“辟邪”童子血,恐怕只是加剧了她的痛苦和恐惧。
而孙婆婆,或许是被“诈尸”的景象彻底吓破了胆,或许是根本不愿、也不敢相信“死人”能复活(这对于一场精心安排的冥婚是巨大的冲击和“不祥”),她选择了最简单、最“干净”的处理方式——趁着她还未完全清醒、无力反抗呼救时,将她钉入棺材,埋入地下。
那个在棺木中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的姑娘,在黑暗、狭窄、缺氧的空间里,经历了怎样无法想象的绝望和挣扎?她抓挠棺盖的声响,是否曾透过厚厚的土层,微弱地传达给路过的人?最终,她在无尽的恐惧和痛苦中,真正走向了死亡。
原来,我童年那场噩梦中最可怕的,并非轿子的颜色,也非尸体的异动,而是人心因愚昧、恐惧和自私而铸成的、活生生的坟墓。
故事讲完了,房间里一片沉寂。良久,才有人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这世间,披着鬼怪外衣的惨剧背后,往往是更不堪直视的人心之暗。那个被活埋的姑娘,以及那个因此背负一生阴影的童年我,都是这场愚昧悲剧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