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诚的马车在农庄新铺的青石板路上停稳时,林潇渺正带着两个小组长在试验田记录新稻种的抽穗数据。
这位县府新上任的主簿大人,四十许岁,面容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靛蓝绸衫透着文雅,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与审视。他下车后并未立刻进门,而是负手立在农庄新建的牌楼下,仰头看着“潇潇农庄”四个朴拙却遒劲的大字——那是玄墨的手笔,看了好一会儿。
“赵主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林潇渺得到通报,匆匆净手赶来,笑容得体,身上还沾着些许泥点。
“林庄主客气。”赵明诚拱手还礼,目光扫过她沾泥的衣角和手中未完的记录册,笑意深了些,“早闻林庄主躬亲力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农庄气象,比本官上月来时,又兴旺了不少。”
寒暄着引入正厅。厅堂布置简洁实用,唯独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农庄三年发展规划图》,上面用不同色块和线条标注着已建、在建、待建项目,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备注,看得赵明诚眼角微跳。
奉茶毕,赵明诚轻啜一口,赞了句“好茶”,便切入正题:“本官此次前来,一是代表县尊,对农庄吸纳流民、垦荒增产、为本地赋税所做的贡献,表示嘉许。县尊已拟文上报州府,为林庄主请‘义商’旌表。”
“多谢县尊美意,此乃民女本分。”林潇渺谦逊道,心中却警铃微响——先扬后抑,怕是有后文。
果然,赵明诚话锋一转:“这其二嘛……农庄如今产业颇丰,名声在外。树大招风,林庄主想必也知晓。近来州府乃至省城,都有人打听这‘潇潇牌’的根底。县尊体恤林庄主一介女流,支撑偌大家业不易,特让本官来问一问,农庄可需官府入股,或寻些可靠的靠山合作?一来可挡些不必要的麻烦,二来也能借助官家渠道,将生意做得更大。”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赤裸:要么让出部分利益寻求官方庇护,要么就可能面临“不必要的麻烦”。
林潇渺垂眸,指尖轻轻摩挲杯沿。正厅侧面连通书房的门帘微动,一道高大的阴影安静立在其后。
“赵主簿的好意,民女心领了。”林潇渺抬起眼,笑容未减,“农庄能有今日,全赖县尊治下风清气正,乡邻帮衬,还有伙计们勤恳。至于合作……农庄草创未久,规矩粗陋,怕是难入官家法眼。且现有几位合伙人,皆是患难与共,贸然引入新东家,恐寒了人心。”
她态度温和,拒绝得却干脆。
赵明诚脸上笑容淡了些,放下茶盏:“林庄主重情义,本官佩服。不过,生意场上的事,有时光靠情义,怕是走不长远。近来县内颇有些流言,说农庄所用肥田、酿酒之法,似与某些……前朝禁术有关。又有人说,庄内收留的‘雇工’,来历颇杂,有山野悍匪之嫌。当然,本官是不信的,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啊。”
图穷匕见。以流言施压,暗示农庄有“技术隐患”和“人员问题”。
帘后阴影的气息,微不可察地冷了一瞬。
林潇渺却笑了,她从怀中取出一本装订整齐的册子,推到赵明诚面前:“主簿大人请看。此乃农庄所有雇工的‘劳务契约’副本,以及按季度缴纳的丁税、商税凭证。每个人的籍贯、担保人、入庄时间、工种、考评,皆有记录可查。至于肥田、酿酒之法,不过是民女翻阅古籍、反复试验所得,所有流程皆公开透明,坊间若有兴趣,农庄可定期举办‘观摩会’,欢迎各位乡绅同行指点。”
册子记录详尽,字迹工整,甚至还有简易的表格和红印,显得无比正规。赵明诚翻看几页,一时语塞。他准备好的“来历不明”、“秘术惑众”等罪名,在这份近乎苛刻的规范化管理记录前,竟有些无处下手。
“林庄主……果然心思缜密。”赵明诚合上册子,深深看了她一眼,“既如此,本官便如实回禀县尊。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县尊能体谅,州府那边的‘大人们’,却未必都有此耐心。李乡绅上月去了趟州府,似乎与曹通判家的公子走得颇近。曹公子对新奇之物,向来兴趣浓厚。林庄主,好自为之。”
留下这句暗含警告的话,赵明诚起身告辞。
送走马车,林潇渺回到书房。玄墨已坐在案后,手中把玩着一枚铁箭簇,眼神锐利如刀。
“李茂才(李乡绅)……曹通判……”玄墨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一个地头蛇,一个州府实权人物。他们联手,不只是为了一点配方和利润。”
“是看中了农庄的潜力和‘示范效应’。”林潇渺在他对面坐下,眉头微蹙,“更想通过控制农庄,试探我们的底线,甚至……可能与你有关?”
她一直怀疑,玄墨的仇家或政敌,或许已嗅到了他藏身此地的风声。
玄墨不置可否:“赵明诚今日是来投石问路,兼最后通牒。软的不行,接下来,恐怕就是硬的了。市场打压、原料断供、雇工挑事、甚至……官面稽查。”
“我们时间不多了。”林潇渺指尖点着桌面,“‘归墟之眼’的事迫在眉睫,农庄必须先稳住,不能有后顾之忧。必须在他们发动之前,先打掉他们的气焰,或者……找到一个让他们暂时不敢妄动的‘护身符’。”
两人对视,眼中是同样的决断。
三日后,夜。
农庄账房,灯火通明。新任账房先生老周——一个落魄却精于算学的老秀才,正埋头核对本月进出账目。他是春草推荐来的,为人谨慎,账目清晰,颇得林潇渺信任。
忽然,窗棂被轻叩三下。
老周手一抖,墨点滴在账册上。他脸色白了白,看了看门外,起身小心翼翼打开窗户。
一个黑影闪入,压低声音:“东西呢?”
“在……在这里。”老周从怀中摸出几页纸,上面抄录着农庄近期的原料采购清单、库存数量和几个新建作坊的平面草图,“这……这已经是极限了,庄主和那位玄爷查得紧,太核心的我也接触不到……”
黑影接过,快速浏览,塞入怀中,又扔过一个小布袋,叮当作响:“曹公子很满意。继续盯着,特别是那个姓玄的,还有庄主和外界的所有书信往来。下次,要更详细的,尤其是他们最近大量采购铁料和硝石做什么用。”
“是……是……”老周颤抖着接过钱袋。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猛地推开!
阿豹带着两名精壮护卫立在门口,面色冷硬。他身后,林潇渺和玄墨缓缓走出。
老周如遭雷击,瘫软在地,面无人色。那黑影反应极快,立刻扑向窗口,却见窗外不知何时已站着两人,正是玄墨麾下暗卫,面无表情地封死了去路。
“周先生,农庄待你不薄。”林潇渺声音平静,却带着寒意,“月钱是别处的三倍,还答应为你儿子治病。为何?”
老周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庄主饶命!是……是他们逼我的!他们抓了我小孙子……说我不听话就……我糊涂啊!”
玄墨走上前,捡起地上的布袋和散落的纸张,扫了一眼,目光落在试图反抗的黑影身上:“曹家的人?还是李茂才的狗?”
黑影咬牙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