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帆号悬浮在一片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混沌之中，像一颗被遗弃在抽象画布上的墨点。
舷窗外，是缓慢旋转的、无法命名的色彩旋涡，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在宇宙尺度上发酵、流淌。山峰的残骸、燃烧的城市碎片、凝固的浪涛、微笑与哭泣的面孔……无数来自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景象碎片，如同噩梦的残渣，在这片混沌的涡流中沉浮、碰撞、无声消散又重组。
没有上下，没有重力，没有时间流逝的实感，只有一种令人心智逐渐融化的、绝对的错乱。
星帆号内部，警报声早已在过载中熄灭，只剩下能量管道泄漏的嗤嗤声，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
应急照明散发着惨淡的红光，映照着舱内的一片狼藉。
焦黑的电路板裸露在外，闪烁着危险的电火花；扭曲的金属构件如同怪物的骨骸；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熔融金属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信息焦湖”的刺鼻气味。
“噗通”一声，艾德从几乎熔毁的主控台前滑落，瘫坐在冰冷（模拟重力已失效）的甲板上，背靠着一根仍在冒烟的管线。
他脸上、手上布满了细小的灼伤和割痕，混合着油污和能量液，显得狼狈不堪。
呼吸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并非真正的氧气不足，而是精神与肉体双重透支带来的生理错觉。
他颤抖着抬起手，试图擦去糊住眼睛的汗与血，却发现手指抖得厉害，根本不听使唤。
“系统……全瘫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主引擎‘蛮牛’彻底烧毁，能量核心输出不足5%，正在不可逆转地衰变。结构完整性……去他娘的结构完整性，我们现在就是个漏风的铁罐头，飘在……这鬼知道是什么的地方。”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出的唾沫带着血丝。
不远处，生息蜷缩在甲板一角，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
她的翠绿光晕黯淡到几乎看不见，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铭文强行灌输的海量信息，如同烧红的铁水在她的意识海中奔腾，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更让她心悸的是，与锐锋的那缕连接，在穿越通道的剧烈冲击和这片诡异空间的干扰下，变得极其微弱，时断时续，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每一次连接的波动，都像一根针扎在她的灵魂深处，带来混杂着希望与绝望的刺痛。
她能感觉到锐锋还在，那缕银光仍在遥远的创世之核中挣扎、闪烁，但联系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泪水无声地划过她沾满灰尘的脸颊，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无力。
铭文的金色典籍光形悬浮在半空，光芒明灭不定，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
典籍本身变得虚幻，表面的符文流转滞涩，时隐时现。
他正在全力梳理、压制、归档那些强行塞入的庞杂信息流——关于扫描器的底层逻辑漏洞、微光气泡的残缺蓝图、能量引导的危险协议、以及无数文明兴衰的破碎记忆。
这些信息如同狂暴的野兽，在他的核心中左冲右突，试图撕裂他有序的认知结构。
他必须像最坚韧的堤坝，死死挡住这信息的洪峰，并从中梳理出可能救命的线索，这过程本身就在疯狂消耗他本已见底的能量。
流影的湛蓝光影几乎完全融入了破损严重的飞船控制系统，只剩下一个极其淡薄、轮廓模糊的影子。
他正以自身存在为桥梁，强行维系着星帆号最低限度的功能——防止生命维持系统彻底停机，稳定内部混乱的能量流，修补最致命的破损处。
每一秒，他都在燃烧自己的“存在性”，将意识化作无数细丝，缝补着这艘濒临解体的飞船。
没有言语，只有控制系统偶尔传来的、代表某个关键节点被临时稳定的细微嗡鸣，证明他还在“工作”。
坚岩的暗金光形，是舱内唯一还算稳定的光源，但那光芒也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微弱而摇曳。
他核心处的裂纹在穿越通道时再次扩大，守护意志承受了湮灭洪流的正面冲击，几乎溃散。
此刻，他勉强维持着人形，但光质稀疏，仿佛随时会化作光点消散。
他的“目光”（如果那黯淡的光芒还能称之为目光）缓缓扫过同伴，沉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作为守护者，他却让团队一次次陷入绝境，如今更是山穷水尽。
自责与挫败啃噬着他的核心，但那与生俱来的、烙印在存在本质中的守护誓言，又如同最后的不灭星火，支撑着他没有倒下。
“不能……停在这里。”坚岩的意念传来，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一个意念的传递都显得艰难，“这片区域……干扰极强，秩序之影……追踪需要时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修复……必须修复。”
艾德勐地一拳砸在旁边的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牵动了自己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修复？拿什么修？老伙计，你看看周围！能量池快干了，反应堆在漏气，备用零件在之前的逃亡里丢了大半！这鬼地方，”他指向舷窗外那令人疯狂的混沌景象，“连块能拆下来补船的石头都没有！我们他妈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的怒吼在死寂的舱内回荡，带着绝望的沙哑。
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星帆号不仅是受损，是近乎报废。而他们所处的“遗忘涡流”，看起来除了疯狂，一无所有。
“不……不一定。”铭文的光形剧烈闪烁了一下，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信息过载的杂音，“记录者……最后传输的数据……关于‘涡流’……有提及……‘记忆沉淀’……‘信息残骸’……可能……蕴含……原始物质……和……游离能量……”
“记忆沉淀？信息残骸？”艾德愣了一下，随即猛地爬起身，扑到一处还能勉强工作的外部传感器屏幕前。
屏幕上的图像扭曲、跳动，满是雪花，但勉强能分辨出舷窗外的景象——那些漂浮的、怪异的景象碎片。“你是说……那些鬼东西？”
“信息……具象化……”铭文艰难地解释，“高密度……记忆碎片……在涡流特殊……时空场中……可能临时……呈现……半物质属性……可被……采集……解析……重组……”
生息强忍着头痛和心悸，抬起头，翠绿的眸子望向窗外一块缓缓飘过的、似乎是一截古代神庙廊柱的破碎石雕。
“铭文的意思是……这些漂浮的‘记忆’，在这里，可能是……‘真实’的？我们可以……收集它们？当作材料？”
“理论……上……”铭文的光形又暗澹了几分，“但……极度危险……碎片蕴含……强烈精神残留……不稳定……可能……引发……不可预知……”
“再危险也比在这里等死强！”艾德眼中重新燃起一丝疯癫般的光芒，那是绝境中工程师被逼到极致的赌徒心态，“总得试试！流影，还能动吗？扫描一下，哪些碎片看起来……呃，比较‘实在’？能量读数高？或者像能烧的？”
流影那淡薄的湛蓝光影微微波动了一下，一组极其粗糙、断断续续的数据流艰难地投射到主屏上。
数据混乱不堪，但依稀能分辨出，某些景象碎片周围，确实有微弱的、异常的能量波动和物质密度反应，与周围纯粹的混沌背景不同。
“目标……锁定……三块……”流影的意念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最近……三百米……成分……未知……稳定性……低……”
三百米。在正常的太空中，这不过是咫尺之遥。
但在这里，在失去主推进力、只有姿态调节器勉强可用、外部是未知混沌环境的条件下，这三百米无异于天堑。
“我去。”坚岩的意念响起，带着不容反驳的决绝。他的暗金光形试图凝聚，却一阵晃动，几乎溃散。
“你不行！”生息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一阵眩晕又坐了回去，“你的伤……不能再动用力量了！”
“我去。”一个冰冷、平静，却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
是流影。
他那几乎透明的湛蓝光影，从控制系统中缓缓“剥离”出来，凝聚成一个比平时虚幻得多的人形。
“我……与飞船连接最深……操控机械臂……最精确。且……我的存在形式……对精神残留……抗性……可能更高。”
他说的平静，但每个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流影本就是能量体与高度智能化身的结合，在这种环境下行动，对自身“存在”的消耗和风险，远比有实体的艾德和状态完好的生息要大得多。
更何况，他还要分神维持飞船不散架。
“我辅助你。”铭文的光形挣扎着亮起一丝，“分析碎片……结构弱点……最佳采集点……导航……”
没有时间争论，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艾德踉跄着爬到工程控制台前，用还能动的几根手指，艰难地启动了船体外部仅存的、相对完好的多功能机械臂。
“妈的……左舷三号臂还能动……精度狗屎一样……流影，看你的了！”
流影的湛蓝光影闪烁了一下，算是回应。他再次将大部分意识沉入飞船控制系统，那淡薄的人形光影则如同烟雾般，飘向通往左舷气闸室的通道。
生息强撑着，将最后一丝生命能量化作柔和的绿光，笼罩住流影那即将离开舱室的光影。
“小心……那些记忆……可能……有攻击性……”
流影的身影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化作流光消失在通道尽头。
接下来的时间，每一秒都漫长如年。舱内寂静得可怕，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代表系统濒临崩溃的刺耳噪音。
艾德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断断续续的机械臂操作反馈，额头青筋暴起。
铭文的光形几乎凝固，全力计算着采集路径和可能的风险。
生息闭上眼睛，全力维系着与锐锋那岌岌可危的连接，同时感知着外部流影的状态。
坚岩的光形则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静静燃烧，守护着舱内最后一点稳定的空间。
舷窗外，流影操控的机械臂，如同中风患者的手臂，颤抖着、缓慢地伸向最近的一块记忆碎片——那是一片燃烧的、凝固的浪花，内部隐约有幽蓝的能量光点流动。
就在机械臂的夹爪即将触及碎片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凝固的浪花”勐地活了过来！
并非物理意义上的运动，而是其上附着的记忆与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机械臂与飞船的连接，勐地反向冲入了流影的意识，并通过他，部分溢散到了飞船内部！
“啊——！！！”
并非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无数生灵在滔天海啸中绝望溺毙前的终极恐惧与窒息感！
冰冷、黑暗、咸腥、肺部炸裂般的痛苦、对死亡的绝对抗拒、对失去一切的悲恸……海量的负面情绪与濒死体验，化作无形的尖针，狠狠刺入每个人的意识！
“呃啊！”生息首当其冲，惨哼一声，抱住了头，翠绿光晕剧烈摇曳。
她本就虚弱，这狂暴的负面精神冲击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昏厥。
艾德直接一口血喷在控制台上，双目赤红，仿佛自己正在无尽海渊中下沉。
铭文的光形剧烈闪烁，典籍虚影几乎溃散，强行归档信息的进程被粗暴打断。连坚岩都闷哼一声，暗金光形一阵扭曲。
而直接承受了绝大部分冲击的流影，他那淡薄的湛蓝光影在外部监控画面中猛地变得极其不稳定，如同信号不良的全息影像，剧烈闪烁、扭曲，几乎要消散！
机械臂的动作瞬间僵直。
“流影！”艾德嘶吼，不顾口中腥甜，拼命操作控制台，试图强行收回机械臂，断开连接。
“不行……断开……攻击会……沿连接……反噬……”流影断断续续的意念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痛苦波动，“必须……采集……否则……白费……”
他的光影在剧烈闪烁中，骤然收缩，变得更加凝实，却也更加暗澹。
他将自身的存在高度压缩，强行抵御着那海啸般负面记忆的冲刷，同时，操控机械臂的夹爪，以惊人的精准和稳定，勐地合拢，扣住了那块“凝固浪花”中能量最集中的一点核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