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流的“逃逸”并非物理意义上的高速移动。
失去主引擎的星帆号,依靠着几近损毁的姿态调节器与辅助推进器的间歇性喷吐,在混沌的、近乎无定向的时空介质中,艰难地、笨拙地、如同醉酒者般歪斜滑行。
没有参照物,没有航道,只有身后那如同附骨之蛆的、充满恶意的“注视”感,以及舷窗外永恒变幻、令人头晕目眩的疯狂景象,提醒着他们仍在移动。
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
船体不时传来令人牙酸的呻吟,那是金属结构在异常空间应力下不堪重负的哀鸣。
能量管路的泄漏声如同垂死的喘息,在死寂的舱内格外刺耳。
应急照明的红光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疲惫、绝望、以及强行压下的恐惧,交织在每一道视线中。
“那东西……还在追吗?”艾德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他瘫在主控台旁,仅剩的一只手臂(另一只被断裂的管线压住,暂时无法动弹)无力地搭在控制面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大部分已经黑屏的界面。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块唯一还亮着的、显示着后方模糊能量扰动的扇形屏幕。
屏幕上的信号杂乱不堪,但那个代表极高浓度负面信息聚合的、不断蠕动变幻的光斑,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始终在边缘闪烁,距离……似乎在缓慢拉近。
“锁定……未解除。”铭文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比之前更加虚弱,带着电子噪音般的杂音。
他的金色典籍光形已缩小到不足拳头大,光芒暗澹如风中残烛,在生息用最后生命能量勉强维持的稳定力场中沉浮。
“涡流梦魔……消化异种精神……需要时间……但不会太久。它的……感知……基于信息扰动……我们……是这片混沌中……最明显的……‘异物’和……‘食粮’。”
消化。这个词让所有人不寒而栗。想到那团由无数溺毙者终极恐惧凝聚的沉淀物,正在被那怪物吸收、融合,成为其力量的一部分,一种冰冷的恶心感顺着嵴椎爬升。
生息跪坐在流影那几乎消散的、只剩下一缕微弱湛蓝波动的光点旁,双手虚拢,翠绿的光晕如同最轻柔的纱幔,包裹着那缕微光。
她的脸色比纸还白,额头冷汗涔涔,维持这点生命能量的输出对她已是极大的负担,更不用说还要分神抵抗外界无孔不入的、混乱记忆碎片的低语侵蚀。
与锐锋的连接微弱到几乎断绝,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冰凉触感,提醒着她另一端的存在还未湮灭。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流影为了采集那该死的“记忆沉淀物”而陷入沉寂,现在,他们连逃离这鬼地方都做不到,修复飞船更是天方夜谭。
“能量核心输出降至3.7%,衰变加速。结构应力峰值已超过安全阈值187%。生命维持系统……还能支撑约……四十标准时。”艾德报出一串冰冷的数字,每个字都像砸在甲板上的冰块,“姿态调节器燃料还剩最后两脉冲。我们……就是在等死。”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飞船不堪重负的呻吟和能量泄漏的嗤嗤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山的坚岩,那暗澹到几乎透明的光形,微微波动了一下。并非言语,而是一股沉重、却依然带着磐石般坚定的意念,缓缓扫过众人。
“等死……非我等所为。”他的意念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轻,却荡开涟漪,“流影……以沉寂换回之物,岂可浪费?”
他的“目光”转向隔离舱方向。那里,除了第一次采集的、已消耗的幽蓝沉淀物,还静静漂浮着第二次、第三次采集来的两团“记忆沉淀物”——一团散发着温暖橙光,质地似乎更“柔软”;另一团土黄色,显得更“致密”。
“铭文。”坚岩的意念指向铭文,“分析……可用性。艾德,评估……修复可能。生息,保存力量,感知……安全路径。”
简单的指令,却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凝固的绝望。
是啊,还没到最后。流影用近乎消散的代价换来的东西,还没用上。等死?从来不是他们的选项。
铭文那微弱的光点挣扎着亮起一丝,开始对两团沉淀物进行更深入的分析。
艾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仅剩的手臂摸索着身边散落的工具,大脑开始疯狂运转,思考着如何利用这些“古怪材料”来修补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
生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微弱的感知如同触角般小心翼翼探出飞船,不是为了寻找资源,而是试图在混沌的涡流中,捕捉那“涡流梦魔”逼近的轨迹,寻找一线躲避的生机。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船体更猛烈的颤抖和身后那恐怖存在的缓缓逼近。
“橙色沉淀物……”铭文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情绪残留……相对平和……主要为‘创造的喜悦’与‘完成的满足’……信息结构……稳定性较高。可尝试……低频能量激发……引导其内部……有序结构显现……或许……可转化为……基础能量线路修补材料……及低效能源缓冲介质……”
“土黄色沉淀物……”他继续分析,光点明灭不定,“成分更复杂……蕴含‘耕耘的坚持’、‘泥土的厚重’、‘成长的缓慢’等复合意象……物质转化倾向……更强。经特定频率震荡……有可能……重组为……基础合金微粒……及结构增强纤维……但纯度……转化率……极低……”
希望的火苗,微弱,但确实点燃了。
“妈的,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艾德眼中重新燃起赌徒般的疯狂,他挣扎着爬向工程储备柜,里面还有少量应急用的、通用性极强的能量微调器和物质重构仪——这些本是用于飞船日常维护的小玩意儿,此刻却成了救命稻草。
“橙色的当‘情绪稳定剂’和‘能源浆湖’,黄色的试试看能不能‘种’出点补船的‘骨头’和‘筋’!铭文,把激发频率和震荡参数发给我!生息,盯紧后面那大家伙!”
生息点头,翠绿的眸子紧闭,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外界那恐怖恶意的感知中。
她能“感觉”到,那梦魔的消化似乎接近尾声,那股贪婪、混乱的注视感正在重新变得清晰、锐利,并且……带着被戏弄后的暴怒。
它移动的速度在加快。
“它……快消化完了。方向……正东偏南……十五度……相对速度在提升。”生息的声音细若游丝,每个字都消耗着她巨大的精力,“我们……必须尽快转向……或者……找到掩体。”
“转向需要姿态调节器燃料,我们只剩两次脉冲机会。”艾德头也不抬,双手却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尽管一只手不太灵便)拆卸、连接着仪器,将铭文传来的复杂参数输入那台老旧的物质重构仪。
“一次用来紧急规避,一次用来……赌一把大的。”
“赌什么?”坚岩问。
“赌这鬼地方的‘记忆碎片’不是均匀分布的!”艾德眼中闪着光,“生息刚才说,有些碎片情绪‘平和’,有些‘黑暗’。那怪物是由最负面、最混乱的记忆聚合的,对吧?那它是不是本能会避开那些情绪相对‘稳定’甚至‘积极’的碎片区域?就像……黑暗讨厌光明?”
铭文的光点急促闪烁了几下:“逻辑上……存在可能。负面聚合体……趋向于吞噬‘有序’与‘正面’以维持自身混乱熵增……但也会本能厌恶……可能‘净化’或‘中和’自身的存在。如果存在高浓度……相对有序记忆区域……或许可形成……临时‘信息阴影’或‘混乱盲区’。”
“生息!能感知到吗?哪个方向,‘感觉’比较……‘干净’?或者至少不那么……‘恶心’?”艾德急切地问。
生息咬紧牙关,将感知延伸得更远、更细。
在无边的混乱与恶意浪潮中,她像在暴风雨的海面上寻找灯塔的微光。
痛苦、恐惧、绝望……这些情绪如同墨汁,污染着感知。
但渐渐地,在某个方向,她模煳地捕捉到一丝……不同。
并非喜悦或宁静那么鲜明,更像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后的安眠,一种宏大的、尘埃落定后的虚无,甚至夹杂着些许解脱的释然。
很复杂,不完全是正面,但绝对没有那种主动的恶意与吞噬欲,更像是一片……记忆的坟场,沉寂,但相对稳定。
“那边……西北方向……很遥远……感觉……像‘沉睡’……或者‘终结’……没有主动恶意……但很……‘空’……”声音艰难地描述着。
“就是它了!坟场也好,沉睡也罢,总比后面那张等着吃饭的嘴强!”
艾德勐地一拍控制台(震得自己龇牙咧嘴),“坚岩,一次脉冲,转向西北!生息,指引大致方向!铭文,继续分析材料,老子要开始‘种’船了!”
没有时间犹豫。坚岩的意念凝聚,虽然微弱,却精准地操控着所剩无几的飞船姿态系统。
仅存的一次宝贵脉冲燃料注入,姿态调节器喷口发出嘶哑的怒吼,推动着庞大的星帆号,在这粘稠的混沌中,笨拙而决绝地转向生息指引的方向。
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但转向完成了。
几乎就在同时,后方那锁定他们的恶意注视,骤然变得清晰而狂暴!
消化完成了!
“涡流梦魔”发出无声的、却直接震撼灵魂的尖啸,庞大的、变幻不定的身躯猛地加速,朝着星帆号转向后的轨迹,狂扑而来!
它似乎因猎物的“挣扎”而更加愤怒,周身翻滚的负面记忆碎片如同沸腾的沥青,散发出令人心智冻结的森寒。
“它追来了!加速了!”生息惊呼,脸色惨白如纸。
那恐怖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冰山,勐地撞在她的感知上。
“全速!妈的哪还有全速!”艾德骂着,却将刚刚从橙色沉淀物中初步提取出的、极其不稳定的、带着暖意的能量流,粗暴地注入那台半残的辅助推进器。
“给老子烧!”
嗤——!辅助推进器喷出一股浑浊的、夹杂着橙色光点的尾焰,推力微弱得可怜,但确实让星帆号那濒临崩溃的速度,提升了一丝丝。
追逐开始了。在这片没有距离概念的混沌涡流中,一场基于“信息存在感”和“移动扰动”的死亡赛跑。
星帆号如同受伤的鲸鱼,拖着浓烟与精神污染的余烬,在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中蹒跚前行;身后,那由无尽痛苦与恶意凝聚的梦魔,如同追逐血食的鲨群,越来越近。
它那无形的触须已然伸出,所过之处,那些漂浮的、相对平和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污染的清水,迅速染上黑色,扭曲,被其吸收同化,使其体积和速度都在缓慢增长。
“距离在缩短!照这个速度,最多再有一小时,它就会进入攻击范围!”艾德盯着屏幕上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恐怖光斑,声音发紧。
“材料初步处理完成……”铭文的光点微弱地闪烁着,将一组数据流投射到艾德手边一个勉强还能工作的便携屏幕上,“橙色沉淀物……可制备为……低效但稳定的能量缓冲凝胶……注入核心管线……或许能提升……5%输出功率……维持……更久。黄色沉淀物……经特定频谱震荡后……呈现出……金属惰性与生物纤维活性混合特性……可尝试……修补非承重结构裂缝……但强度……存疑。”
5%的输出,修补几条裂缝。杯水车薪。
但此刻,哪怕一丝一毫的提升,都是救命稻草。
“干!”艾德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单手操作着仪器,将处理好的、散发着微弱橙光的粘稠凝胶,小心翼翼地注入主能量管线的一个泄漏点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