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t.饶子人生中最长的三分钟。
他站在扫描仪旁,身体保持着绝对静止,眼睛盯着监控屏幕上的实时图像。高分辨率镜头下,纸张的纤维纹理清晰可见,墨迹渗透进纤维的细节分毫毕现,甚至能看到当年抄写时笔锋的转折和力度的变化。
在页面左下角,有一处微小的、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的痕迹——一滴已经褪成淡褐色的水渍。也许是抄写者当年的汗水,也许是某个收藏者的眼泪,也许只是漫长岁月中一次偶然的潮湿。
那滴水渍在扫描图像中被完整记录下来,成为历史的一个微小注脚。
“第一页,扫描完成。图像质量评级:优。”
t.饶子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古籍被小心翼翼地移回翻阅架,准备翻向第二页。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不是操作失误,不是设备故障,而是——
t.六月突然捂住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
她站在观察区,离工作台三米远,没有任何操作任务。但当她看到第二页被翻开,看到那些工整的字迹和页边那些细小的、像是随手写下的读书笔记时,情绪突然失控了。
“对不起……”她哽咽着向后退,生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操作。
但周老先生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道歉。
“看到那行小字了吗?”他指着第二页页边的批注,“‘万历四十二年冬夜重读,窗外雪深三尺,炭火将尽,而此卷温润如初。’”
周老先生的声音很轻:“四百年前的冬天,有个人在雪夜里读这本书,炭火快灭了,他觉得冷,但书里的文字让他觉得温暖。现在,我们在这里,用另一种方式阅读它。”
t.六月擦掉眼泪,用力点头。
扫描工作继续进行。
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
每一页都有不同的故事。有的页面干净整洁,有的布满批注;有的墨色均匀,有的地方墨迹稍淡,可能是抄写者蘸墨不均匀;在第七页,甚至发现了一根夹在纸页间的、已经发白的头发——不知道属于抄写者,还是后来的某位读者。
到上午十点,第一册古籍的前三十页扫描完成。按照计划,需要短暂休息二十分钟。
但没有人离开工作间。
大家只是稍微放松了站姿,但眼睛依然盯着那些已经扫描完成、正显示在大屏幕上的高清图像。
“你们发现了吗?”t.徐来突然说,“每一页的笔迹都有细微的差别。前十五页的字体更工整,从第十六页开始,字迹稍微有些放松,但到了第二十五页,又变得特别用力。”
周老先生点头:“这说明抄写者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可能分了好几天,甚至好几周。心情、体力、环境……都会反映在笔迹里。”
t.饶子看着屏幕上那些字迹:“他抄到这一页的时候……会不会手酸?会不会眼睛疼?会不会想‘这么多,什么时候才能抄完’?”
“也许想过。”周老先生微笑,“但他还是抄完了。”
短暂的休息结束,工作继续。
下午一点,当第五十二页被翻开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一页的页边空白处,用极小的字写着一首诗:
“抄书日复日,青丝变白头。
不求名后世,但愿字长留。”
诗没有署名,字迹和正文的馆阁体不同,更随意,更个人化。
房间里一片寂静。
t.鲸轻声念着那四句诗,声音有些发颤:“‘不求名后世,但愿字长留’……他连名字都没留下。”
“那个时代,很多抄书人都是无名氏。”周老先生说,“他们一辈子伏在案前,抄了一卷又一卷,然后那些书被收藏、被阅读、被传承。抄书的人消失了,但字留下来了。”
赵太阳突然想起自己当初创立听潮阁时说过的话:“我们做的内容,也许今天有人看,明天就被忘了。但如果我们足够用心,总有一些东西会留下来。”
原来,四百年前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下午的工作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进行。每个人都更加小心翼翼,仿佛不是在操作一件文物,而是在完成一场跨越四百年的承诺。
傍晚六点,第一册古籍的全部八十六页扫描完成。
当最后一页被合上,古籍被重新放回特制保存箱时,所有人都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
“第一天工作结束。”周老先生宣布,“扫描完成度百分之百,古籍状况完好,无任何新增损伤。”
没有人欢呼,大家只是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
基金会的工作人员仔细检查了古籍和所有扫描数据,最后在验收单上签了字:“首日工作,完美。”
这四个字,比任何奖赏都珍贵。
晚上七点,大家聚在休息室。t.饭团准备了简单的晚餐,但没有人急着吃。
t.饶子看着自己戴了一整天手套的手,突然说:“我今天碰到古籍的时候……感觉它在呼吸。”
“不是古籍在呼吸。”t.徐来轻声说,“是历史在呼吸。我们每翻开一页,就唤醒了一小段沉睡的时间。”
窗外,夜色渐深。
距离完成全部二十册古籍的数字化,还有十九天。
但今天,他们迈出了第一步——最艰难,也最重要的一步。
周老先生端着茶杯,看着这群疲惫但眼睛发亮的年轻人,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独立修复古籍的那个下午。
他的老师曾对他说:“我们做这份工作,不是因为我们多伟大,而是因为我们幸运——幸运地成为历史和未来之间的那座桥。”
现在,他把这句话,在心里默默送给了这群年轻人。
夜空中,星光渐亮。
而在听潮阁三楼,那些四百年前的文字,正在高精度扫描仪的光线下,一页一页地,走向数字化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