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局就在这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开始了。
几圈下来,牌桌上的局势渐渐分明。珍鸽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输赢不大,但牌风稳健,几乎从不出错张。秦佩兰心思活络,牌技娴熟,输赢在她脸上看不出太多痕迹,只偶尔与苏曼娘说笑几句,维持着表面的热闹。许秀娥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脑子里还在回想那图样册子上的针法,摸牌出牌都带着几分迟疑,好在输赢不大,倒也无人苛责。
唯有苏曼娘,今日手气似乎格外不顺。她要吃的牌,总被上家截胡;要碰的牌,偏偏被人摸走;好不容易听了个好牌,却死活不来,反倒是接连点了两个小炮给许秀娥和秦佩兰。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那精心描画的眉眼间,戾气越来越重。
“啧,今儿这牌邪了门了!” 苏曼娘将一张打出的“发财”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她看了一眼面前所剩无几的筹码,又瞥见许秀娥那虽然不多、却也在缓慢增加的筹码堆,心头那股无名火更是噌噌往上冒。连许秀娥这种穷酸寡妇都能赢她的钱?
“牌场如战场,有输有赢很正常,曼娘姐何必动气。” 秦佩兰笑着打出一张牌,“三条。”
“吃。” 珍鸽平静地推倒两张牌,捡回那张三条,然后打出一张看似无用的“白板”。
苏曼娘正盯着牌池,琢磨着要不要碰对家打出的“红中”,眼角余光扫过珍鸽打出的那张“白板”,心里忽然一动。她记得牌池里好像已经有两张白板了?如果…如果珍鸽手里是最后一对白板,她刚才碰了红中,就能听一个绝张…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
“碰!” 她几乎喊出声,迫不及待地推倒自己的一对红中,然后将牌抓回。听牌了!听的就是那张绝张白板!她紧张地盯着珍鸽,又扫视其他两人,心跳如擂鼓。
又轮了两圈,牌墙渐渐薄了。苏曼娘手心都有些出汗。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轮到她摸牌。指尖触到那张牌的瞬间,她心中狂喜——那光滑的、没有任何刻痕的触感,是白板!
“哈!自摸!清一色带根,绝张!” 苏曼娘猛地将那张白板拍在桌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利,“给钱给钱!都看清楚了啊!” 她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只觉得胸中闷气一扫而空,得意地环视其余三人,目光尤其在珍鸽脸上停留,想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懊恼。
珍鸽只是抬眼看了看她拍在桌上的牌,又看了看她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神色,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数出相应的筹码,推了过去。
秦佩兰也笑着付了筹码,嘴里说着“曼娘姐好手气”。
许秀娥则有些肉痛地数着筹码,但还是依言付了。
苏曼娘志得意满地收着筹码,只觉得方才所有的憋屈都值了。她没注意到,在她将那张“白板”拍在桌上时,坐在她对面的秦佩兰,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牌池里那另外两张明晃晃的“白板”,又瞥了一眼珍鸽面前那整齐的牌垛,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掩去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了然与讥诮。
牌局继续。苏曼娘沉浸在那把“绝张自摸”的兴奋中,并未察觉,或者说刻意忽略了那之后,她输得更快更惨。珍鸽依旧是不紧不慢,偶尔小赢一把;秦佩兰有输有赢;许秀娥竟然也糊了几把小牌。唯有苏曼娘面前的筹码,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少。
当最后一个筹码也输掉时,苏曼娘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她猛地将面前的牌一推,发出刺耳的响声。
“不打了!今儿手气背到家了!” 她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那身华丽的绛紫色旗袍此刻看来,也只衬得她面色更加难看。她狠狠瞪了一眼许秀娥,又目光复杂地剜了珍鸽一眼,抓起手袋,连句客套话都没有,转身就走,环佩叮当乱响,像是她此刻纷乱烦躁的心绪。
雅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麻将牌凌乱的残局,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烟香。
“曼娘姐这脾气…” 秦佩兰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小丫头收拾牌桌。
许秀娥有些无措地看向珍鸽,低声道:“珍鸽嫂子,我…”
“无妨。” 珍鸽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苏曼娘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消失在锦翠阁那挂着红灯笼的门口,融入外面熙攘的街市。风吹过天井里的翠竹,发出沙沙的声响。
“牌局如常,人心无常。” 珍鸽轻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对秦佩兰和许秀娥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她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秀娥,你的绣活,抓紧些。佩兰姐,今日叨扰了。”
她并未对苏曼娘的离去多做评论,仿佛那只是牌桌上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插曲。但秦佩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心里却隐隐觉得,这场看似平常的麻局,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而许秀娥,则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那本图样册子的分量,在她心中愈发沉甸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