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麻将馆那扇糊着薄桑皮纸的窗户,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茶水氤氲的蒸汽、淡淡的烟草味,以及那永不间断的、哗啦啦的洗牌声。这声音,对于旧上海弄堂里的许多男男女女而言,是日常,是消遣,更是另一个不见硝烟的战场与信息集散地。
依旧是那张靠窗的方桌,四位女牌友相继落座。只是今日这牌桌上的气氛,与月前已隐隐有些不同。
苏曼娘来得最早,选了她惯常坐的背靠墙、面向门的位置,据说这样能“聚财纳气”。她今日穿了件簇新的宝蓝色闪银线缠枝牡丹纹的旗袍,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别针,头发烫着时兴的卷儿,一丝不苟。只是那精心描绘的柳叶眉下,一双眼睛却不如往日灵动,时不时瞟向门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赵文远的生意近来颇不顺利,连着几桩谈得好好的买卖都黄了,银钱周转也显拮据,回家对她更是没个好脸色,这让她心头如同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今日这牌局,她憋着一股劲,想多赢些,更想从这些牌友,尤其是那个让她愈发看不透的秦佩兰嘴里,探听些虚实。
许秀娥几乎是踩着点到的,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土布旗袍,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齐整。她的气色却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愁苦淡了,眼神里多了几分踏实与安定。女儿的病好了,绣坊的生意虽刚起步,但有了珍鸽暗中相助的那些新奇又雅致的绣样,接到的订单渐渐多了起来,虽然赚的是辛苦钱,却让她看到了养活女儿、安稳度日的希望。她默默地在苏曼娘下首坐下,对着先到的珍鸽和秦佩兰微微笑了笑。
秦佩兰是最后一个到的。她穿着一身藕荷色暗纹锦缎的无袖旗袍,外罩一件月白色软绸短衫,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脸上薄施脂粉,整个人看起来竟比前段时日清减了些,却透着一股以前没有的干练与从容。她不再是那个眉梢眼角总带着三分慵懒、七分风情的花烟间老板娘,倒像是个……有正经事业在身的当家主妇。她款款落座,对着众人颔首致意,目光扫过苏曼娘时,也只是淡淡一瞥,并无多余情绪。
珍鸽依旧是那副温婉平静的模样,穿着半旧的蓝布褂子,坐在秦佩兰的上面,仿佛周遭一切的变化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来此消磨一个寻常的午后。
“哗啦啦——”牌局开始。象牙或是竹骨制成的牌在四人手中碰撞、垒起,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
“碰!”苏曼娘今日手风似乎不错,开局没多久就碰了一对东风,她脸上露出一丝得色,打出张没用的牌,“三条。”随即,目光便似不经意地落在对面的秦佩兰身上,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刻意营造的热络:“哟,佩兰妹子,有些日子没见,你这气色倒是越发好了?听说你那‘风月楼’……哦,不对不对,瞧我这记性,是‘佩兰雅舍’,”她故意顿了顿,拖长了语调,“生意好得很呐?连《沪江风物志》上都登了文章夸呢!可真是了不得!”
她这话一出,连正在理牌的许秀娥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秦佩兰一眼,眼中带着几分好奇与羡慕。珍鸽则依旧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牌,仿佛没听见。
秦佩兰摸了一张牌,指尖在牌面上轻轻抚过,神色不变,只淡淡一笑,语气平和:“曼娘姐消息真是灵通。不过是换个活法,糊口罢了,谈不上什么了不得。”她并不接那“风月楼”的话茬,轻轻将摸来的牌插入牌列,打出一张,“九筒。”
苏曼娘碰了个软钉子,心下有些不快,却不肯罢休,一边打出一张“二万”,一边又笑着追问:“妹妹这就谦虚了。我可是听说了,如今去你那‘雅舍’的,可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体面人,跟咱们这搓麻将的可不一样。你这转型转得可真叫一个成功,快跟姐姐说说,是得了哪位高人指点?还是寻到了什么发财的独门秘诀?”她这话问得刁钻,眼睛紧紧盯着秦佩兰,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许秀娥也停下了摸牌的动作,关切地望着秦佩兰。她也好奇,是什么样的变故能让一个风月场的老板娘,有如此大的决心和魄力彻底洗牌重来。
秦佩兰闻言,摸牌的手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扫了一眼身旁安静摸牌的珍鸽。那日在小院中,珍鸽清澈而睿智的眼神,平和却充满力量的话语,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但她知道,有些事,不能说破。她收回目光,看向苏曼娘,笑容依旧得体,却带着一丝疏离:“曼娘姐说笑了。哪有什么高人秘诀,不过是人到绝处,逼着自己想条活路罢了。想着总不能一辈子在那泥潭里打滚,趁着还有点力气,换个干净点的营生,求个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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