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绣坊内只余一盏孤灯,火苗跳跃,将秀娥伏案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她面前摊着好几张画稿,有的是前人流传的花鸟图谱,有的是她自己平日里观察草虫勾勒的素描,还有一些是从佩兰那里借来的、带着异域风情的西洋画册图样。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按察使府的《瑶池赴会》已近完工,精妙绝伦自不必说,但秀娥心里却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像压着一块石头。这些日子,前来求绣的人络绎不绝,开口闭口皆是“仿某某古画”、“绣某某祥瑞”,花样翻来覆去,无非是福禄寿喜、神仙人物、牡丹凤凰。起初还能凭着精湛技艺获得赞誉,时间一长,她只觉得自己的针尖仿佛被无形的框子束缚住了,绣出的东西固然精美,却少了几分……生气。
更让她心烦的是,市面上模仿她风格的绣品越来越多。虽技艺远不及她,但价格低廉,花样却雷同,竟也分走了不少中低端的客源。前日还有个老主顾拿着别家绣庄出的、与她早期一幅《蝶恋花》几乎一模一样的绣屏来问她,语气里带着惋惜:“秀娥姑娘,你这花样,如今外边儿可是遍地开花了。”
这话像一根细针,扎得她心口刺痛。她赖以成名的“独一无二”,正被一点点蚕食。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秀娥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必须“出新”,必须画出、绣出别人模仿不来、甚至想不到的东西!
可“新”从何来?她自幼学的便是传统花样,看的也是前人画稿,脑子里翻江倒海,也跳不出那些固定的程式。
她烦躁地站起身,推开窗。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得灯苗一阵晃动。院中那几株秋海棠在月光下影影绰绰,失了白日的娇艳,反倒添了几分幽寂之美。她怔怔地看着,忽然想起珍鸽姐姐前几日来看她时,随口说过的一句话:“妹子,你绣那瑶池仙境,固然华美,却终究离咱们这烟火人间太远。何不看看眼前?一草一木,一虫一鸟,自有其天真烂漫的意趣。”
当时她只当是闲谈,此刻想来,却如醍醐灌顶!
是啊!为何总要盯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仙家景象、程式化的吉祥图案?她日日生活的这方小院,这沪上的市井风情,不都是活生生的素材吗?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骤然划亮了她的脑海。
她猛地坐回桌前,铺开一张全新的宣纸,深吸一口气,摒弃了所有固有的图式。她回想白日里在巷口看到的景象——几个顽童蹲在地上斗草,那专注的神情,撅起的小屁股,还有那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她提起笔,不再是工细的勾勒,而是带着几分写意的洒脱,迅速在纸上勾勒出几个孩童憨态可掬的背影,背景是简练的屋角和老树。没有祥云,没有瑞兽,只有最朴素的童真。
画完一张,她意犹未尽。又想起前几日在“悦来居”帮忙时,看到后厨大师傅颠勺,那锅里的火焰升腾,食材在空中划出弧线,充满了力量与节奏感。她再次落笔,画下一个健硕的背影,手臂肌肉贲张,铁锅与火焰交织,题名为《烟火气》。
她还画了雨中撑着油纸伞、匆匆走过的行人模糊的侧影;画了趴在墙头打盹、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花猫;画了秋日晴空下,一群南飞大雁掠过屋檐的瞬间……
这些画稿,与她以往所绘所绣截然不同。它们不追求繁复精细,而是捕捉瞬间的动态与神韵;不强调吉祥寓意,而是表现生活的本真与趣味。线条时而流畅,时而顿挫,带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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