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平静疏离感,却又保持着基本的礼貌:
“晚上好,先生。”
弗雷德里克微微一怔,停下脚步,点了点头:“晚上好。”
艾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继续用那种平板的语调问道:“奥尔菲斯先生……他今晚的身体状态,还好吗?”
这个问题让弗雷德里克心中的诧异更甚。
他十分确定,自己从未在艾维面前露过面。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关注和潜在的麻烦,他来探望奥尔菲斯时都非常低调,甚至没有在医院公共区域和奥尔菲斯同行过。
这个女孩是如何知道他与奥尔菲斯有关联,并且能直接询问奥尔菲斯状况的?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艾维那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淡的、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的弧度。
她灰黑色的眼眸直视着弗雷德里克,解释道:
“我在您身上,闻到了很独特的玫瑰香气。”她顿了顿,补充道,“和奥尔菲斯先生身上的……一模一样。”
弗雷德里克心中一动。
自从和奥尔菲斯同居后,他确实有用一种特定调性的、带有干燥玫瑰与雪松气息的古龙水的习惯,而奥尔菲斯也会经常使用同一款,或者说就是他所推荐的。
这或许是他们在长久相处中无意识形成的某种默契。
“而且,”艾维的观察细致入微,“气息虽然很淡,但很明显是刚刚沾上不久的。这说明,您刚从奥尔菲斯先生那里出来。”
她不仅能辨别气味,还能大致判断沾染的时间,这份敏锐超乎常人。
接着,她的目光坦然地落在弗雷德里克的脸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笃定。
“而这张……如天神下凡一样绝美的脸,本身就具有很高的代表性。”
弗雷德里克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它代表着,那个举世闻名的音乐家族——克雷伯格家——的那个‘花瓶’,”艾维清晰地说出了那个在许多沙龙和报纸八卦栏里流传的、带着轻蔑与偏见的绰号,“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先生。”
她甚至没有用疑问句。
“并且,”艾维继续她的推理,逻辑链完整得令人心惊,“这个名字,在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和奥尔菲斯先生的名字捆绑在一起,为外界(至少是某些特定的圈子)所熟知。所以,出现在这家医院,身上带着与奥尔菲斯先生相同香气,并且在这个时间点从他病房方向出来的、拥有这样一张脸的人……只能是您。”
弗雷德里克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银灰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艾维分析的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然而,在听到“克雷伯格家族”和“花瓶”这两个词时,他垂在身侧、隐藏在西装袖子里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甚至能感觉到指尖的轻微颤抖。
那不仅仅是因为被当面揭穿身份和提及不愉快的绰号,更是因为这两个词所代表的、他极力想要挣脱却又如影随形的枷锁与屈辱。
艾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瞬间的身体僵硬(或许是从他肩线细微的变化,或许是呼吸节奏短暂的改变),她的话语顿了顿。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弗雷德里克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轻轻摇了摇头,那双灰黑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清晰的、近乎认真的神色,与她之前的麻木疏离截然不同。
“但是……”她看着弗雷德里克,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分量。
“我个人,并不赞同他们的那些传言。”
弗雷德里克抬起眼,看向她。
“我曾有幸,在维也纳听过一场您的演奏会。”艾维说道,语气里没有恭维,只有回忆事实般的平静,“曲目……我记不清了,但那种感觉,我记得。您的优秀,您的才华,不是那些流言蜚语就能轻易否定的东西。”
她微微偏头,似乎在组织语言:“您的曲子……确实‘不那么“克雷伯格”’。” 她用了那些评论家常说的话,但语气里没有任何贬义,“但是,它们依然风靡一时,甚至现在仍有不少人喜爱和演奏。这就足以证明,您完全不需要依赖‘克雷伯格’这个姓氏苟活。”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弗雷德里克脸上,那双看透太多苦难的眼睛里,此刻竟带着一丝微弱的、近乎鼓励的肯定。
“我相信,奥尔菲斯先生……他或许,能让您更安心地去追求……真正的艺术。”
说完这些,她没有等待弗雷德里克的回应,也没有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便重新扶住墙壁,继续她缓慢而艰难的挪动,朝着走廊另一端,她病房的方向走去。
弗雷德里克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壁脚灯发出微弱的嗡鸣。
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刺痛感仍在,但胸腔里那股因旧日伤痕被触碰而翻涌起的冰冷怒意与自厌,却奇异地,被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悄然取代。
艾维的话语,像一把锋利却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那些华丽的标签与恶意的绰号,直接触及了内核。
她没有虚伪的奉承,只有基于观察和事实的冷静判断。
以及,一份出乎意料的、来自陌生人的理解与肯定。
“真正的艺术……”
弗雷德里克低声重复着这个词,望着艾维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瘦弱背影。
这个夜晚,在医院清冷的灯光下,他似乎从一场预谋之外的短暂交锋中,获得了一些远比预期更多的东西。
不仅仅是关于那个神秘姑娘的更多认知,还有一丝久违的、关于自身价值的、不带任何附属条件的确认。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深吸了一口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转身,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