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一道素色身影缓缓走出队列。那人面色苍白，身形单薄，正是大病初愈的诸葛亮。他刚从榻上挣扎起身，便赶来大殿，身上还带着未散的药香。他手中的羽扇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目光坚定地望着刘备。
“陛下，万万不可！”
这一声劝阻，如同平地惊雷，瞬间让大殿内的请战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诸葛亮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刘备猛地抬头，看向诸葛亮，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悲痛，有愤怒，还有一丝难以置信。他沙哑着嗓子问道：“孔明，你还要阻拦朕？”
诸葛亮对着刘备深深一揖，动作缓慢却无比郑重，语气沉痛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陛下，关将军遇害，亮与百官同悲，与陛下同恨，恨不得生食孙权之肉，渴饮吕蒙之血。可悲痛不能凌驾于蜀汉大业之上，仇恨不能蒙蔽陛下的双眼！伐吴之举，实为下下之策，一旦成行，蜀汉危矣！”
他转身面对百官，羽扇轻点，字字铿锵有力，穿透了大殿的死寂：“诸位同僚，亮请诸位冷静深思，如今的天下大势，绝非意气用事之时！其一，曹操在侧，虎视眈眈。孙权已将关将军首级送往邺城，名为献功，实为祸水东引。他深知我蜀吴一旦交战，实力必然损耗，而曹操便可坐收渔利。我军若倾巢伐吴，曹操必定会趁机攻打汉中，到那时，我军腹背受敌，汉中不保，益州便成了孤城，蜀汉基业将毁于一旦！”
“其二，东吴水师强盛，据长江天险。我军擅长山地作战，水师力量远逊于东吴。长江江面宽阔，水流湍急，东吴战船密布，我们贸然沿江而下，无异于以短击长，胜算渺茫。昔日赤壁之战，我军能胜，是因有周郎妙计，有东风相助，如今我们既无此天时，亦无此地利，强行伐吴，只会让将士们白白送死！”
“其三，益州初定，根基未稳。南中蛮族虽暂时臣服，却并非真心归顺，只是畏惧我军威势。府库中的粮草军械，经过汉中之战和荆州失守的损耗，已然空虚，经不起连年征战。若我们征调过多兵力粮草，益州内部必然空虚，南中蛮族定会趁机作乱，到那时，内忧外患，蜀汉将万劫不复！”
诸葛亮的话，条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大殿内的一些官员，如董和、黄权等人，纷纷抬起头，眼中露出赞同的神色。黄权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军师所言极是！伐吴之事，确实应当从长计议，不可冲动行事！”
“黄太守此言差矣！”黄忠立刻反驳道，“我军刚胜汉中，士气正盛，将士们个个愿为关将军报仇，军心可用，何惧曹操与东吴？再说，东吴背信弃义，撕毁盟约，偷袭荆州，杀害关将军，此等恶行，若不讨伐，日后何以服众？何以立足天下？”
“汉升将军，士气不能当饭吃，悲愤不能破强敌！”诸葛亮毫不退让，目光直视黄忠，“汉中之战虽胜，我军伤亡亦不小，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急需休整。东吴以逸待劳，又有长江屏障，我们长途奔袭，人困马乏，如何与之抗衡？至于服众，当以兴复汉室、安定天下服众，而非因一时之怒，葬送数十年苦心经营的基业！”
他再次转向刘备，语气恳切到了极点，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陛下，亮知道您与关将军情同手足，报仇之心，天地可鉴。可您别忘了，我们兄弟三人桃园结义，初衷是为了匡扶汉室，拯救天下苍生。如今关将军遇害，我们更应完成他的遗愿，而不是让他的血白流！亮有替代之策，可保蜀汉渡过难关，亦可日后为关将军报仇雪恨！”
刘备的神色缓和了些许，沉声道：“你且说来。”
“其一，厚葬关将军，追封谥号。”诸葛亮缓缓说道，“把关将军的尸身寻回，以王侯之礼厚葬于成都城外，追封他为荆王，以安民心，以慰将军在天之灵。同时，抚恤关将军的家眷，赏赐千金，让天下人知晓陛下的重情重义。”
“其二，虚与委蛇，稳住曹操。派使者前往邺城，为关将军吊唁（曹操已厚葬关羽首级），表面上与曹操缓和关系，防止他趁机南下。曹操生性多疑，定会观望蜀吴局势，不会轻易出兵，我们便可争取喘息之机。”
“其三，整顿军备，安抚南中。令魏延严守汉中，加强阳平关、金牛道等关隘的防御；令马谡前往南中，携带粮草布匹，赏赐沙摩柯等蛮族首领，稳固南疆。同时，在益州推行休养生息之策，鼓励农耕，扩大蜀锦生产，积蓄粮草军械，操练兵马。”
“其四，静待时机，再图报仇。待三年之后，益州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南中稳固，我们再联合曹魏（若曹操不愿，则联合东吴内部反对孙权的势力），两面夹击东吴。届时，我们既有天时地利，又有人和，既能为关将军报仇，又能夺回荆州，甚至可一举平定江东，完成兴复汉室的大业！”
诸葛亮的计策，可谓万全之策，既顾全了情义，又兼顾了大局。董和、黄权等人纷纷附和：“陛下，军师之计，实为良策，望陛下三思！”
刘备沉默着，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的玉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低着头，大殿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他知道，诸葛亮所言句句在理，每一条计策都切中要害。可关羽惨死的画面，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临沮城外，大雪纷飞，他的二弟身首异处，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桃园结义的誓言，犹在耳畔回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誓言还在，兄弟却已阴阳相隔。他若不为关羽报仇，还算是人吗？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还有何颜面面对天下百姓？还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关羽？
“孔明，你的话，朕都懂。”刘备缓缓抬起头，眼中的挣扎与犹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可朕不能等，也等不起。云长待朕，如手足兄弟，朕若不为他报仇，便是忘恩负义之徒！大业固然重要，可兄弟情义，朕更不能忘！”
他猛地提高声音，怒吼道：“伐吴之事，朕意已决，无需再议！谁敢再阻拦，军法从事！”
张飞也上前一步，怒目瞪着诸葛亮，虎须倒竖：“大哥说得对！军师就是太过谨慎！某率三万精兵，便能踏平柴桑！再阻拦，便是与某为敌，便是与二哥为敌！”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支持伐吴的将领纷纷向前一步，目光不善地盯着诸葛亮，仿佛他不是蜀汉的军师，而是东吴的奸细。董和、黄权等人面露忧色，却不敢再开口劝阻，只能无奈地低下头。
诸葛亮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一阵冰凉，如坠万丈深渊。他知道，刘备的决心已定，自己的话，再也听不进去了。这位自己辅佐了多年的君主，此刻已经被悲愤彻底冲昏了头脑，失去了往日的理智。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手中的羽扇也微微颤抖。他望着刘备决绝的背影，望着张飞等人怒目圆睁的模样，望着百官或沉默或附和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无尽的悲凉。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了。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而他耗尽心血守护的蜀汉基业，也将在这场复仇的烈火中，面临前所未有的浩劫。
“陛下……”诸葛亮的声音微弱而沙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若陛下执意伐吴，恳请陛下采纳亮最后一策，算是亮为蜀汉，为关将军，尽最后一份力。”
刘备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算是应允。
“其一，令张飞严守军纪，切勿鞭挞士卒。”诸葛亮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翼德将军性情急躁，常因小事鞭挞部下，如今大军出征，军心至关重要，若将士离心，必遭大败。”
“其二，令赵云率军殿后。”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子龙沉稳谨慎，忠心耿耿，让他率一军殿后，既能防备曹军偷袭，又能在关键时刻接应大军，可保我军有退路。”
“其三，令魏延镇守汉中，不得擅离。”诸葛亮的目光望向汉中的方向，“汉中乃益州门户，魏延勇猛善战，让他留守，可稳固后方，防止曹操趁虚而入。”
刘备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准了。”随后，他高声下令，声音传遍整个大殿：“封张飞为车骑将军、先锋大将，率五万精兵先行，屯兵江州，整顿军备，待命出征；令赵云、黄忠为副将，即刻集结十万大军，三日后在成都城外誓师；令王连、杨洪筹备粮草军械，十日之内，务必集齐十万大军所需的粮草、箭矢、火油，不得有误；朕亲率中军，坐镇后方，誓要踏平江东，为云长报仇！”
“臣等遵旨！”百官齐声领命，声音响彻大殿，却只有诸葛亮听出了其中的悲壮与不祥。
他缓缓退出大殿，外面的寒风裹挟着雪籽，迎面吹来，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他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鹅毛大雪再次飘落，落在他的发间、肩头，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他站在宫门前，久久未动，仿佛一尊孤寂的雕像。
三日后，成都城外的演武场上，十万大军集结完毕。旌旗如林，战鼓雷鸣，士兵们身着铠甲，手持兵器，队列整齐，却个个面带悲愤之色。刘备一身戎装，骑在高大的战马上，望着浩浩荡荡的军队，眼中没有了往日的仁厚，只剩下复仇的火焰。张飞手持丈八蛇矛，立于阵前，气势汹汹，仿佛随时都会冲向东吴。
诸葛亮扶病前来送行。他的身体依旧虚弱，被马谡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他走到赵云面前，递给赵云一封密封的密信，低声道：“子龙，此行凶险，陛下被悲愤冲昏头脑，军中多是激进之辈，恐难听进劝谏。这封信中，有我拟定的应急之策，若遇险境，可依计行事，务必保住蜀汉的有生力量，切记，切记！”
赵云接过密信，紧紧攥在手中，郑重点头：“军师放心，末将定不负所托，就算拼了性命，也会护住大军的有生力量。”
诸葛亮又看向张飞，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他知道，张飞此刻满脑子都是报仇，自己的话，他未必听得进去。
号角声响起，大军缓缓出发。刘备骑着战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没有回头。张飞紧随其后，高声呐喊着，激励着将士们。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朝着江东的方向而去，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诸葛亮站在城头上，望着远去的军队，久久未动。寒风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单薄。他知道，夷陵的烈火已经点燃，那熊熊燃烧的，不仅是复仇的怒火，还有蜀汉的未来。
雪越下越大，将成都城外的道路覆盖得严严实实，仿佛要抹去大军前行的痕迹。诸葛亮缓缓闭上眼，心中默念：“云长，使君，这蜀汉的江山，怕是要风雨飘摇了……”
城楼下，百姓们默默注视着大军离去，脸上满是担忧。他们不知道这场战争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亲人能否平安归来。成都的天空，依旧阴沉得让人绝望，一场足以改变蜀汉命运的浩劫，正在远方的夷陵，悄然等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