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五年,深秋。
青州南山别业的枫叶红得似火,在午后的阳光里静静燃烧。书房窗前的书案上,摊开着一卷墨迹未干的《仕林纪要》最后几页校稿,旁边的紫砂壶里,新沏的龙井还温着。
陈恪靠在窗边的藤椅上,身上盖着林墨染前日新缝的薄毯。他的面容安详,双眉舒展,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满足的笑意,仿佛只是沉浸在一个悠长而美好的梦境里。
他的手中,松松地握着一支狼毫小楷。笔尖的墨,早已干涸。
林墨染推门进来送参汤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她手中的托盘“哐当”一声落地,汤碗碎裂,褐色的汤汁蜿蜒流淌,如同迟来的泪水。
没有惊呼,没有哭喊。这位陪伴陈恪走过半生风雨、见证他所有荣耀与艰难的女子,只是静静地、一步一步走到藤椅边,缓缓跪坐下来,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丈夫已然冰凉的手。
她的手很暖,他的手很凉。
窗外,一片最红的枫叶,挣脱了枝头,在秋风中打着旋儿,缓缓飘落,最终安静地栖息在窗台上,仿佛最后的告别。
消息传到京城,已是两日后。
景隆帝正在文华殿批阅奏章,冯保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来,未及行礼,便噗通跪倒,双手捧上一封加急密报,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难言:“皇……皇爷……青州……陈大人……薨了!”
御笔“啪”地掉落在奏疏上,溅开一团墨迹。景隆帝整个人僵在御座里,半晌,才缓缓伸手,接过那封薄薄的纸笺。他的手,竟有些颤抖。
纸笺上只有寥寥数语,是青州知府亲笔所书,证实陈恪于某日午后在南山别业书房中安然离世,无疾而终,享年五十有三。
五十三岁。对于一个历经宦海沉浮、心力耗损极大的改革者而言,不算长寿。
殿内死寂。许久,景隆帝才长长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这位统治帝国近三十年、经历过无数风浪的帝王眼角滑落。
“传旨。”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辍朝三日。太子太保、原都察院佥都御史陈恪,忠诚体国,锐意革新,奠定《新则》,功在社稷。着追赠……太子太师、太傅,晋……文正郡王,谥‘文正’。命礼部、工部会同青州府,依郡王礼制,妥善治丧。朕……要亲自为他撰写碑文。”
太子太师、太傅,文正郡王,谥“文正”!本朝开国以来,文臣追赠王爵者屈指可数,而“文正”更是文臣谥号之首,非德才功业俱臻极境者不可得。这份身后哀荣,已至极点。
然而,比朝廷哀荣更震撼人心的,是来自民间的自发悼念。
青州府衙遵旨发出讣告的当天,无数百姓从四面八方涌向南山脚下。有青州本地的老人,记得当年“陈青天”如何惩治豪吏、整顿税粮;有从邻近州县赶来的农人、商户,感念新政带来的些许清明与便利;更有许多风尘仆仆、闻讯日夜兼程从外地赶来的陌生面孔——他们有的是曾受过陈恪指点或帮助的低级官员,有的是读过他《仕林纪要》手抄本、深受触动的士子,有的是因《新则》推行而得以申冤或受益的普通百姓。
无人组织,无人号令。人们只是默默地来,在别业外的山道旁、溪水边,放下几支野花,几束新稻,几枚鸡蛋,或只是静静地站立片刻,抹一把眼泪,然后默默离去。山道上,悼念的人流络绎不绝,持续了整整七日。南山脚下,很快便形成了一片由最朴素心意堆积而成的花山与物海。
出殡那日,秋阳明媚得近乎残忍。仪仗肃穆,白幡如云。棺椁由三十二名御前侍卫亲自抬送。扶灵之人,阵容令人瞩目:首辅杨廷渊(已致仕,不顾年迈亲至)、现任户部尚书裴明、都察院左都御史顾恺之、工部侍郎沈括、山东布政使赵衡、河南按察使孙淼、山西都指挥佥事李振……几乎囊括了朝中大半支持新政、出身“陈恪系”的中坚力量。更有无数官员,无论是否与陈恪有旧,无论对新政态度如何,皆主动素服前来送行。队伍绵延数里,沉默而庄严。
林墨染一身缟素,手持陈恪灵位,走在棺椁之前。她已不再年轻,背脊却挺得笔直,脸上没有嚎啕的悲恸,只有一种深切的、平静的哀伤,和一种与有荣焉的淡然。她知道,她的夫君,不需要眼泪来装点他的终点。
葬礼简朴而隆重,完全依照陈恪生前“不扰民、不奢靡”的遗愿。墓穴选在南山一处向阳的山坡,可俯瞰他付出心血、也最终回归的青州大地。墓碑是景隆帝亲笔所书:“太子太师太傅文正郡王陈公恪之墓”。碑阴,是皇帝亲自撰写的铭文,简述其生平功绩,最后一句是:“其功在立法,其德在润物,其身虽逝,其规则存。呜呼哀哉,永怀斯人!”
下葬时,秋风骤起,漫山红叶纷飞如雨,仿佛天地也在为这位规则的奠基者,举行一场盛大而悲壮的告别。
尘埃落定之后,故事并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