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谦看着眼前的“早餐”,胃里一阵翻腾。在他锦衣玉食的前半生里,喂狗的伙食恐怕都比这个精细。但他知道,他必须吃下去。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端起一碗粥,拿起一个窝窝头,艰难地咬了一口。粗糙的口感刮过喉咙,他差点直接吐出来。
“妹妹”陆小芸,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边吸溜着粥,一边用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他:“哥,你昨天摔傻啦?怎么不说话?”
陆子谦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嘹亮而富有时代特色的广播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我国国民经济在调整中稳步前进……”
广播里的内容,字字句句都像锤子砸在他的心上。他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一九八一年”!
一九八一年?!他竟然不是回到了几十年前,而是来到了……未来?对他这个一九二几年的人来说,一九八一年,简直是遥不可及的未来世界!
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他,一个来自二十年代上海滩的幽魂,竟然重生在了八十年代初!这巨大的时代鸿沟,比跨越生死更让他感到迷茫和无措。
他食不知味地勉强吃完这顿饭。“父亲”一言不发地放下碗,拿起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工具包,出门上班去了。“母亲”也急匆匆地收拾碗筷,准备出门。
家里瞬间只剩下他和妹妹陆小芸。
小芸凑过来,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到他手里:“哥,给你。昨天供销社来的水果糖,我留了一块给你。吃了糖,头就不疼了!”
那是一块用粗糙糖纸包裹着的水果硬糖。陆子谦看着掌心里那颗廉价的糖果,看着妹妹纯真无邪、带着关切的眼神,心中最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
在这个完全陌生、粗陋不堪的时代,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家人走后,陆子谦独自坐在寂静的屋子里,巨大的孤独感和荒谬感再次将他包围。他需要确认,需要了解更多。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一张折叠起来的旧报纸上。他伸手拿过来,展开。
是《辽河日报》,日期赫然印着“1981年5月17日”。
头版头条是关于农业生产责任制的社论,角落里有一小块报道了上海肥皂厂的技术革新。报纸的排版、纸张的质量、行文的风格,无不昭示着这是一个与他认知中截然不同的时代。
他颓然放下报纸,走到那扇小窗前,向外望去。
低矮的、样式统一的红砖房鳞次栉比,狭窄的街道上,行人穿着蓝、灰、绿为主色调的衣服,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远处,几个巨大的烟囱正冒着滚滚浓烟。一切都充满了强烈的、陌生的工业气息。
完了。他的百乐门,他的爵士乐,他的咖啡与红酒,他熟悉的一切纸醉金迷,都彻底烟消云散,被埋葬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他陆子谦,上海滩曾经也算一号人物的陆小开,如今成了八十年代东北一个重工业城市里、名叫“陆子谦”的待业青年。家徒四壁,前途渺茫。
巨大的绝望攫住了他。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还有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陆子谦!陆子谦在家没?赶紧开门!街道查暂住人口!问你个事!”
查暂住人口?陆子谦心里一紧。他现在是“黑户”中的“黑户”,灵魂的暂住者!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门边。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窗台,那里放着母亲昨晚整理好的、准备拿去交货的几个空火柴盒。其中一个火柴盒的侧面,印着简单的商标和一行小字,而真正吸引他目光的,是夹在火柴盒旁一张小小的、不起眼的方形纸片——那是一张北京市粮票。
上面清晰地印着面额:半市斤。
刹那间,一个属于旧上海证券交易所的记忆碎片,猛地击中了他脑海深处某根神经——信息差!在任何时代,信息差就是财富!
敲门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急促,仿佛敲在他的心坎上。
陆子谦的眼神瞬间变了,从迷茫惶恐,陡然闪过一丝属于过去那个陆小开的、精明而锐利的光芒。
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下意识地、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吐出了重生以来的第一句、带着旧上海印记的疑问:
“此地……是啥人个市面?”(这里是谁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