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帝王胸膛剧烈起伏,但下一刻,所有的愤怒都化为了冰冷的决断。他盯着户部尚书,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立刻开常平仓,平抑米价!另设粥厂,京师之内,朕不准有一个饿死之人!”
户部尚书连滚带爬地领旨而去。
康熙又转向一名近侍太监:
“八百里加急,传谕湖广、河南、东三省、江淮各地总督,命他们即刻调粮北上,不惜任何代价,填满京师的粮仓!”
他顿了顿,将最后的命令,投向了阴影里一个不起眼的身影。
“张康年。”
“奴才在。”
御前侍卫张康年单膝跪地。
“持朕金牌,即刻赴山东!朕给你‘密折专奏,先斩后奏’之权!给朕查!无论查到谁,涉及到谁,哪怕是宗室王公,给朕一查到底!”
……
昆明,平西王府,戒备森严的客院。
化名“金一勺”的御厨传人被软禁于此。
王府送来的山珍海味,他一筷未动,只说自己嘴刁,吃不惯别人做的饭,想自己开伙。
这话传到病榻上的吴三桂耳中,他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讥讽,却沉吟半晌,同意了。
于是,一股霸道的香味,开始从这小小的客院飘出,撩拨着整个王府的味蕾和神经。
辰时,一碗滚烫的葱油拌面,葱油“滋啦”一声浇在面条上,那焦香混着酱香,引得巡逻的亲兵喉结滚动。
午时,一份慢炖的红烧肉,色泽红亮,肥肉入口即化,那甜咸交织的肉香,馋得人抓心挠肝。
酉时,一锅冒着泡的老火鸡汤,汤色金黄,香气长了脚般,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
终于,病榻上的吴三桂再也忍不住了。
这日,他年仅十岁的孙儿吴世璠,刚从武场练完弓马,被这香味勾得迈不动腿,晚膳时对着满桌珍馐索然无味,哭闹着要吃那“神仙爷爷做的鸡汤”。
这话传到吴三桂耳中,他枯槁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
“去,给本王‘请’一碗来!”
他用嘶哑的嗓子下令。
然而,亲信太监却哭丧着脸回来:
“回王爷,那、那厨子说……此汤名为‘九转还魂汤’,需文武火交替熬炼七日,九转功成,方能尽显神效。他说,火候未到,精华未出,若是强行出锅,是凡品,坏了王爷的千金贵体,他万死难辞其咎!他说……最早,也得等到明日午时。”
“岂有此理!”
吴三桂勃然大怒,一掌拍在床沿,却牵动了内腑的剧痛,猛烈地咳嗽起来。
愤怒之余,一股更强烈的渴望和好奇。
一个阶下囚,竟敢拒绝他平西王的命令?这反而将他的胃口彻底吊了起来。
第二日,当吴三桂的耐心被消磨殆尽,正欲下令将那不知死活的厨子绑来用刑时,金一勺却自己端着一个紫砂食盒,施施然走了出来。
“王爷息怒。”
他对着杀气腾腾的亲兵队长微微躬身,
“小人终于为王爷熬制成这一小盅‘九转还魂汤’。早一刻则火候不足,晚一刻则精华流失,小人不敢有负王爷千金之躯。”
那盅汤被送到了吴三桂面前。
揭开盖子的瞬间,一股凝练的异香轰然炸开,充满了整个房间。吴三桂萎靡的精神,竟为之一振。
但他没有动。
“来人,试!”
两个贴身太监,每人战战兢兢地用银勺舀了一小勺。
一个时辰过去,两人安然无恙,反而面色红润,咂巴着嘴,一副意犹未尽的陶醉模样。
吴三桂这才挥退众人,颤抖着手,端起汤盅,用银勺舀了一滴,在舌尖上抿了抿。
没有异味。
他这才放下心,喝下了一小口。
汤汁入口,温润丝滑,化作一股磅礴的热力,扩散至四肢百骸。那折磨他许久的疲惫与阴冷,仿佛被冲刷涤荡,竟消散了不少。
精神上的倦怠,也一扫而空。
“好……好汤!!”
吴三桂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病态而狂热的光芒。他迫不及待地将剩下的小半盅汤一饮而尽,感受着久违的生命力在体内复苏。
……
山东,济南府。
御前侍卫张康年一骑快马,抵达了这座运河重镇。
他在一处名为“来福客栈”的酒楼歇脚,刚坐下,便听到一阵喧哗。
他抬头看去,只见几个行商打扮的人,正围着一个粮行的掌柜理论。
“掌柜的,你这是什么道理?我这上好的苏杭丝绸,你不要!我给你三倍价的银票,你也不要!非要什么‘丰裕凭票’?那是个什么鬼东西?”
那粮行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脸为难:“几位爷,不是我不收啊!实在是……现在整个山东,粮食买卖都只认‘丰裕商号’发的凭票!没那玩意儿,您就是给我一座金山,我也换不出一粒米啊!”
“放屁!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一个暴躁的商人吼道,“银子是朝廷的宝钞,金子是硬通货!什么时候轮到一个鸟商号的破纸片说了算了?!”
张康年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关键词。丰裕商号?凭票?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眼中寒光一闪。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追查的,根本不是什么商贾逐利。
他要面对的,是一张用无数“凭票”和人心欲望编织成的天罗地网。
而织网的那个人,正等着他一头撞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