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四,晨光比前几日又薄了些,天边堆积着铅灰色的云层,像是要落雪的样子。
潇湘馆的竹子在微寒的风里轻轻摇曳,竹叶上还挂着前夜的霜,晨光一照,便化作了细碎的水珠,簌簌地往下滴。
林黛玉晨起便有些恹恹的。
昨夜睡得不安稳,梦里尽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一会儿是母亲病榻前苍白的脸,一会儿是父亲远去的背影,一会儿又是宝玉赌气摔玉的模样。
醒来时枕畔微湿,不知是泪还是汗。
她拥着锦被坐在床上,听见紫鹃在外间轻手轻脚地走动。
片刻后帘子掀开,紫鹃端着铜盆进来,见她醒了,温声道:“姑娘今日醒得早,再多睡会儿吧?”
黛玉摇摇头,声音有些哑:“睡不着了。”
她掀被下床,赤足踩在温热的木地板上。
紫鹃忙取了绒袜为她穿上,又拿来暖手炉塞进她怀里。
室内炭火烧得正旺,窗棂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梳洗时,黛玉望着镜中那张苍白清瘦的脸,眉尖不自觉地又蹙了起来。
紫鹃为她梳头,从镜中看见,柔声劝道:“姑娘别总蹙着眉,仔细长皱纹。”
黛玉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
用过早膳,她照例坐在暖阁窗下看书。
手里拿着一卷《李义山诗集》,翻到“锦瑟无端五十弦”那页,目光落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两句上,久久没有移开。
窗外竹影摇动,沙沙作响。
忽然,一阵琴音隔着院墙飘了过来。
起初很轻,像风拂过竹林,又像雨滴落在青瓦上。
渐渐清晰起来,是一曲《高山流水》,音色清越空灵,在寂静的晨间格外分明。
黛玉的手指停在了书页上。
她自幼通晓音律,父亲林如海曾为她请过最好的琴师。
只是自母亲去世,父亲病重,她寄居贾府后,便很少再碰琴了。
一则没有那份心境,二则这府里懂琴的人不多,弹了也没人真能听懂。
可此刻这琴声……
黛玉放下书卷,凝神细听。
琴音从听雨轩方向传来,隔着那道粉墙,时断时续,却声声入耳。
弹琴的人指法极高明,泛音如碎玉落盘,按音如沉钟入水。
更难得的是那份意境——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那份知音难觅的孤独与坚守,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仿佛看见巍峨青山,看见潺潺溪流,看见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千古佳话,也看见曲终人散、弦断音绝的深深寂寥。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打在书页上,洇开一小团深色。
“姑娘?”紫鹃端着药进来,见状吃了一惊,“怎么哭了?”
黛玉慌忙拭泪,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沙子迷了眼。”
紫鹃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也听到了琴声,恍然道:“是听雨轩曾举人在弹琴吧?昨儿听小丫鬟们说,曾举人琴艺极好,李家的两位姑娘去拜访,还得了指点呢。”
黛玉“嗯”了一声,重新拿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琴声还在继续,渐渐转为《平沙落雁》。
空旷悠远,带着秋日的萧瑟与苍茫。
她仿佛看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雁阵惊寒,声断衡阳。
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那样孤高清寂的意境,正是她平日里最爱,却也最不敢深想的。
因为这意境太像她自己——孤雁失群,漂泊无依。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
潇湘馆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竹叶的沙沙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
黛玉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许久没有说话。
紫鹃在一旁做针线,偷眼瞧她,见她神色怔忡,眼中似有泪光,心里也跟着难受。
她知道姑娘心里苦,平日里那些诗啊词啊,不过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
这府里虽富贵,终究不是自己的家。
宝玉虽好,却总惹姑娘生气。
“姑娘,”紫鹃放下针线,轻声道,“既然喜欢听琴,不如……咱们也去听雨轩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