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常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父母去得早,寄人篱下,虽蒙外祖母疼爱,终究……终究是客。”
这是她第一次对外人说这些。
连对宝玉,也未曾说得如此直白。
曾秦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这府里热闹是热闹,可越是热闹,越觉自己孤单。”
黛玉继续道,眼中泪光盈盈,“姊妹们虽好,终究各有各的家。宝玉……宝玉待我好,可他性子跳脱,今日欢喜这个,明日又恼那个。
我总怕……总怕有一日,连这点好也留不住。”
她说得断断续续,却字字真心。
紫鹃在一旁听着,眼圈也红了,背过身去悄悄拭泪。
曾秦等她说完,才缓缓开口:“姑娘的心思,我明白。”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有力:“但姑娘可曾想过,这世上万事万物,皆有来去。
父母之爱,姊妹之情,乃至富贵荣华,都如流水,来时汹涌,去时无声。强求不得,强留不住。”
黛玉抬起泪眼看他。
“所以,”曾秦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不如珍惜当下。今日阳光正好,茶香正浓,琴韵未散,便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至于明日如何,后日如何,且留给明日后日去愁。”
这话说得洒脱,却透着深意。
黛玉怔怔听着,心中那团乱麻,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理出了一点头绪。
“珍惜当下……”她喃喃重复。
“是。”
曾秦微笑,“譬如这杯茶,此刻是温的,香的,便好好品尝。若总想着它一会儿会凉,会淡,便辜负了此刻的滋味。”
他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神态从容安然。
黛玉看着他,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那些纠缠了她多年的愁绪,那些对未来的惶恐,对失去的恐惧,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温润的茶香、清越的琴音、还有眼前这人从容的气度,轻轻化开了些许。
“举人这话……如醍醐灌顶。”
她轻声说,眼中泪光未散,却已多了几分清明。
“姑娘聪慧,一点便透。”
曾秦含笑,“其实姑娘写的诗里,早已悟透此理。‘冷月葬花魂’,‘他年葬侬知是谁’——既然知道万物终将逝去,不如在盛开时,尽情绽放。”
黛玉浑身一震。
她写那些诗时,多是伤春悲秋,自怜自艾。
从未想过,换一个角度,竟是这般通透的领悟。
“尽情绽放……”
她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光芒闪烁。
“是。”
曾秦看着她,目光真诚,“姑娘才华绝世,心地高洁,本就该如寒梅,如幽兰,不为无人而不芳。
弹琴也好,写诗也罢,但求抒发性情,悦己悦心。至于旁人懂或不懂,喜或不喜,又有什么关系?”
这番话,说得黛玉心潮澎湃。
她自幼被教导要温婉柔顺,要体贴人意,从未有人告诉她:做你自己便好。
而眼前这个人,不仅懂她的诗,懂她的琴,更懂她的心。
“谢谢……”
她再次说,这一次,声音里多了几分力量。
曾秦笑了:“姑娘不必总说谢。能与人说这些话,也是我的幸事。”
他看了眼窗外天色:“看样子要落雪了。姑娘若不嫌弃,便在寒舍用午饭吧?
小厨房今日备了几道清淡的菜,正合姑娘口味。”
黛玉这才惊觉时辰已近午时,自己竟在这里坐了这么久。
更让她惊讶的是,自己竟没有丝毫想要离开的念头。
这里很温暖,很安静,说话的人也懂她。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那……便叨扰了。”
曾秦吩咐麝月摆饭。
午饭摆在正房明间,菜色果然清淡精致:一道清炖蟹粉狮子头,一道虾仁炒笋尖,一道蜜汁火方,一道芙蓉鸡片,并几样时蔬。
主食是碧粳米饭,配一道火腿鲜笋汤。每道菜都少油少盐,却鲜美异常。
黛玉平日胃口不好,今日却难得吃了小半碗饭,每样菜都尝了些。
曾秦并不殷勤布菜,只偶尔介绍一两句菜的做法,态度自然随意,让黛玉觉得很舒服。
席间,两人又聊起诗词。
从李义山的无题诗,到杜工部的沉郁顿挫,再到白乐天的平易近人。
曾秦见解独到,往往一语中的,却又从不咄咄逼人。
黛玉也渐渐放开,说到兴处,眼中光彩熠熠,颊边甚至泛起淡淡的红晕。
紫鹃在一旁看着,心中既欢喜又酸楚。
欢喜的是姑娘今日气色好,话也多,像是回到了从前在扬州时,与父亲论诗谈文的模样。
酸楚的是……这样的时光,能有多久?
饭毕,又喝了盏茶,外头果然飘起了细雪。
雪花纷纷扬扬,将庭院渐渐染白。
黛玉起身告辞。
曾秦亲自送她到院门口,将一把青绸伞递给她:“雪天路滑,姑娘仔细。”
黛玉接过伞,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微微一颤。
“谢谢举人今日款待。”她轻声道,“也谢谢……那些话。”
“姑娘客气。”曾秦拱手,“若得空,常来坐坐。”
黛玉点点头,撑着伞,与紫鹃踏雪而去。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
曾秦还站在院门口,青衫磊落,在纷飞的雪花中,像一株挺拔的竹。
见她回头,他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黛玉脸一热,慌忙转回头,脚步加快了些。
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