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进了正房。
屋内炭火烧得暖融,陈设简洁雅致。
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设着青缎靠背引枕。
地下两溜四张楠木交椅,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
最引人注目的是东墙上那幅《寒梅傲雪图》——正是曾秦在国子监一战成名的那幅画。
画中老梅铁干虬枝,梅花簇簇,凌寒怒放,意境清冷高洁。
题着“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的诗句。
黛玉的目光在画上停留片刻,心中暗叹:果然是好画。
“姑娘请坐。”
曾秦示意她在临窗的玫瑰椅上坐下,“麝月,上茶。”
“是。”
麝月应声去了,片刻后端上茶点。
茶是明前龙井,点心是四样细巧的:玫瑰酥、枣泥山药糕、藕粉桂花糖糕,还有昨日新做的梅花酥。
紫鹃将礼物奉上:“前些日子劳烦举人为我家姑娘诊病,一直未得空道谢。这是姑娘一点心意,还望举人莫嫌弃。”
曾秦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套文房四宝:一支紫毫笔,笔杆是上好的湘妃竹;
一匣子上好的徽墨,墨身镌着“金不换”三字;
一刀澄心堂纸,纸色如玉;一方歙砚,石质温润,雕着岁寒三友图案。
样样精致,一看便是用心挑选的。
“姑娘太客气了。”曾秦合上礼盒,温声道,“医者本分,何足挂齿。”
黛玉轻声道:“举人的药很有效,这些日子咳得少了,夜里也能安睡。该谢的。”
她说这话时微微低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声音虽轻,却透着真诚。
曾秦看着她,目光温和:“姑娘觉得有效便好。只是病去如抽丝,还需慢慢调理,切忌劳神伤心。”
黛玉点头:“我记下了。”
一时无话。屋内静了片刻,只听见炭火噼啪和茶水注入杯中的轻响。
黛玉端起茶盏,小口啜饮。
茶香清雅,入口甘醇,确是上品。
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墙角那张蕉叶式古琴上,轻声道:“方才在潇湘馆,听见举人弹琴,技艺高超,意境深远,令人神往。”
曾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闲暇消遣罢了,让姑娘见笑。”
“举人过谦了。”
黛玉抬起眼,眼中闪着光,“我自幼也学过琴,只是荒疏已久。方才听举人弹《高山流水》《平沙落雁》,指法精妙还在其次,难得的是那份意境。
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雁阵惊寒,声断衡阳。若非胸有丘壑,绝弹不出这样的韵味。”
这番话,说得真切,也说得深刻。
曾秦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他早知道黛玉才华横溢,却没想到她对琴艺也有如此深的见解。
“姑娘懂琴?”他问。
“略知一二。”
黛玉轻声道,“家父曾为我请过琴师。只是……自父母去后,便很少再弹了。”
她说这话时,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虽极力掩饰,却仍被曾秦捕捉到了。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琴为心声。姑娘心中有丘壑,有悲欢,有天地,若肯再抚琴弦,定能弹出动人心魄的曲子。”
黛玉怔了怔,抬眼看他。
他正含笑望着她,眼神清澈温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平等的、对知音的欣赏与理解。
这种目光,让她心里微微一暖。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曾秦却已起身,走到琴案前:“姑娘既喜欢听琴,不如我再弹一曲,请姑娘品鉴?”
黛玉眼睛一亮,轻轻点头:“那……便叨扰了。”
曾秦在琴凳上坐下,指尖拂过琴弦。
七根丝弦冰凉光滑,在晨光中泛着幽光。
他闭上眼,沉吟片刻,再睁眼时,双手虚按琴弦。
这一次,他弹的是《梅花三弄》。
第一个音响起时,黛玉便屏住了呼吸。
琴声清冷孤高,如寒梅初绽于雪夜。
泛音如碎玉,按音如沉钟。一弄比一弄高远,一弄比一弄深邃。
到第三弄时,旋律归于空灵悠远,仿佛梅魂化作春泥,融入天地,只余一缕暗香,袅袅不绝。
黛玉怔怔听着,眼中渐渐泛起水光。
她仿佛看见孤山寒梅,看见月下幽香,看见一种超越尘世的清寂与坚守。
那意境太像她自己——孤高清绝,不染尘埃,却也因此寂寞。
琴声渐歇。
最后一个泛音袅袅散去,余韵在空气中回荡,久久不散。
书房里静极了,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窗外雀鸟的啁啾。
黛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脸上凉凉的,抬手一摸,竟是泪。
她慌忙拭去,有些窘迫:“让举人见笑了……”
“姑娘是知音。”
曾秦的声音温和,“能听出琴中意,能为之动容,便是知音。”
他起身走回座位,重新端起茶盏:“这曲《梅花三弄》,我平日很少弹。因为知音难觅,弹了也无人能懂。今日为姑娘弹,值得。”
这话说得平淡,却字字敲在黛玉心上。
知音难觅……
她在这府里这些年,写诗填词,抚琴作画,有几人真能懂?
宝玉虽好,却总嫌她过于清高,过于敏感。
姊妹们虽亲,终究隔了一层。
可眼前这个人,只一曲琴,便懂了她。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
曾秦看着她,目光更温和了些:“姑娘心中若有郁结,不妨说出来。琴能解忧,话也能。”
黛玉沉默良久。
窗外云层更厚了,天色暗了下来,像是要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