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轨于晋

第22章 行止由心

时谚常云,颍川者天下之咽喉,河内者天下之胸腹,那么位居二者之中的洛阳,便定然是天下之脐眼。自周代兴建“成周城”以来,经五朝变迁而犹盛,历千年风雨而不衰,盘踞“两关两渡”之天险,坐拥“三河三川”之富足,以其城池的繁华壮丽而冠绝于世。东汉人张衡的《东京赋》,曾赞曰:“溯洛背河,左伊右瀍。西阻九阿,东门于旋。盟津达其后,太谷通其前。回行道乎伊阙,邪径捷乎轘辕”。

初平元年(西元190年),董卓率其部众劫掠天子和百姓,残杀良民以冒军功,强配妇女为兵士妾,宫室民房焚毁殆尽,王侯陵墓发掘一空。昔日洛阳周遭民户殷实,河南尹号称民户百万,经此摧残只剩下废墟而已,乃至于故都二百里内无复孑遗。休说田地无人耕种,就连昔日高阁连云、富丽堂皇的府邸垣墙,也都纷纷坍塌,遍地荆棘丛生。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废土上,可能只剩下因坟墓盗掘而到处丢弃的髑髅,会与无辜横死的今时新鬼,能够相逢在洛阳城东的道路上,互相哭诉着昔日的盛况。

九年之后,曹操任命的司隶校尉钟繇,持节都督司隶并招纳百姓,洛阳才恢复了些许人气。而又过了二十年,功业初具规模的曹操经过此地,处于战略眼光和怀旧心理,下令重修他出仕之初就任的北部都尉衙署,并修建了“建始殿”。后来的曹丕大力营建洛阳,从各州迁徙士家军户、屯田户来充实人口,一度荒无人烟的近畿地区才恢复了生机,又有了大国都邑的煌煌规模。

再往后的历史新篇,就是洛阳重塑辉煌的故事了。曹丕大肆修建宫殿群,兴建了比前朝更壮丽的太学和官府,当然也没忘了游宴用的园林池台。继位的曹睿,在史书中被评价为“不思百姓凋敝,而唯宫馆是营”,自然是个大兴土木、穷奢极欲的人主。他在位期间不仅扩建宫殿,还搜罗四方的奇珍异兽,乃至于秦汉时期留在长安的宝物,铜驼、铜人、承露盘都一股脑搬过来。光是皇家禁苑就圈地千里,养了虎六百头、狼五百头、狐万头,可谓穷奢之甚。(参《高柔传》)

初春令月,天气氤氲,和风穆以布畅,百卉晔而敷芬,正值三月三日的“洛禊”佳期,是古人极为重视的“上巳节”。时人往往在这一天穿上新的春衣,带着全家的亲朋好友,来到河水边洗濯宴饮,以祈求上天除灾去邪。张载《洛禊赋》里提到的“顾新服之初成兮,将禊除于水滨”,王羲之《兰亭集序》里提到的“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庾信《春赋》里提到的“三日曲水向河津,日晚河边多解神”,均是形容当时的盛况。

早晨的洛河之旁,早已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城中涌出的游人密密麻麻,让偌大河滩显得极其狭窄。象征侯王身份的六騑青盖车,赐予公卿乘坐的四牛油幢车,在道路之旁随处可见、参差相属。无数简易却又精致的临时帏帐,搭建紧密、相连如一,而那些权戚缙绅、名族淑女则端坐其下,互相攀谈取乐。不乏有豪奢之家,带来了豢养的歌僮舞女,琴曲声与欢谑声乱糟糟得交杂在一起,哪怕数里之外的人也能听见。

即便是洛阳人,也很难对此盛景见怪不怪,何况是躬逢盛会的外乡人?西面的官道上,三十余辆“轺传”车连绵逶迤而来,上头载的乃是从雍、秦、凉三个西北州中,皇帝征的“征士”,或地方举的“贤良”。“征”的大多是山野逸民,只有寥寥几个,“举”的基本是基层任职的循吏,占了绝大多数。可无论他们的身份如何有异,面对洛河边的上巳景色,却是一般的惊讶赞叹。

轺车是一种很轻便的单马小车,空间狭小所以乘坐者只能站在车上,秦汉时期就多用于乘坐蒙君主召唤的人物,张轨对此很是熟悉。例如刘邦召见鲁地儒生、季布等,都是派人以轺车迎接,只有德高望重如申公者,才配得上以有座位、有驷马的高配“安车”。得益于自己的征君身份,他和挚虞、皇甫方回等都可以位居于前列,与散骑常侍向秀差不了半个马头。

“安定郡中,得无这般景况?”向秀扶着车轼,笑着问道。

此话先问的是张轨,可他从未去过所谓的“故乡”,无法作答。

“本郡毗邻长安旧都,昔日也是敦俗教化之地,每年上巳节的泾水河畔,也是士人士女高会的所在。只可惜自从丧乱之余,人口凋敝、田地荒芜,大家也很少有兴致参与这种事了。”皇甫方回收回欣赏的目光,颇为遗憾得喟然一叹,摇头答道。

“是啊!”内心茫然的张轨,连忙跟着附和道。

“的确是这样!昔年管仲曾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并不是虚言呐!我本郡河内,原来也是光武中兴的基业所在,可是身处近畿,经历的动荡最大,连乡校也大多荒废了。现在能通读一经一典的,都是少见的人才了。”向秀闻之戚然,有些感同身受。

“子曰,绘事后素。生存是第一位,礼仪是衍生品,自然没有后者遮盖于上的道理。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者,本就是在于后天的社会教养,有了善恶道德和刑罚约束,可倘若因动荡失去,就毫无办法了。”张轨点了点头,虽然有些触动,倒也没有那么大的悲怆。他亲身经历过楚汉之争,《汉书》记载当时是“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可萧何仍然硬生生从这样的逆境中运转调拨,源源不断得供应汉王据守荥阳的军需和援兵,真不愧是一代名相。

“士彦说的不错。特别是豪强割据、律法无存之际,连军队都仰仗桑椹叶为食,百姓被压迫得无以求生,乃至于如禽兽般人相食的,听说也不在少数。更别说那些昔日的杀人剪径者,或者是盗掘坟墓者,倘若天下粗安后悄悄为良民的,也没有机会再追究了。”向秀环顾左右无旁人,压低了声音道。

“既往不咎,法不责众。”即便说到这种程度,张轨也只是稍稍抬了抬眼皮,没有太过惊讶。有些事他心里清楚的很,只是不好明说而已。豪奢大族们之所以不辨五谷、不事稼穑,就能够坐拥山珍海味、安享人间富贵,不就是靠“吃”底层人的“血肉”吗?表现形式虽异,不代表本质变了。

“乱世无则,实难一一追究。”皇甫方回赞同道。

“所以本朝修订律法时,特别加上了以礼、以孝治国这一条,如王祥等孝子就被树立为标杆,为的就是重新塑造上下人伦。效果虽然暂时不太理想,可总是有益于后代的。”向秀眼中神色复杂,感慨着时不我与:“我恐怕是无法见证了,等到尔等步入壮年,或许能够重睹中原之复盛!”

“散骑休得丧气,当勠力共促之!”张轨哈哈一笑。

向秀摇了摇头,并没有这份烈士暮年的雄心。他本就年纪四十有五,且体弱多病,再加上内心凄凉于好友的横死,于公于私都没有奋斗的心力。几人说话间,车队已经行进到了洛阳城南的“褚氏亭”,大名鼎鼎的“洛水浮桥”已经遥遥在望。北眺更远处,壮观的戍楼,巍峨的台阙,高于数人叠立的朱门,一眼望不到边的城墙,无比彰显着都城的煌煌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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