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国刘伶,山野闲人!”刘伶本就行事豁达,略微整顿下发型,认认真真得作揖行礼,与来客作正式见面。他是魏晋名士竹林七贤的一员,原本年轻时担任过好友王戎的参军,后来实在忍受不了官场的纷杂,主动装疯醉酒躲避朝廷征召,一直不肯为官。现在年届五旬仍然闲居无职,却也因疏狂的心态而无甚白发、颇显年轻。
“安定张轨,女几山人!”张轨连忙收敛了神色,以礼相待。
“郎君真是个难得的妙人!今日相逢,诚为一快!”打完招呼后,刘伶乐颠颠得继续席地坐下,并伸手示意对方入座:“要是早生二十年,与我等相逢于山阳竹林之中,把臂同游何其乐也。就算是那傲眼待人的阮嗣宗,听得你这段话,都会顾以青眼。”
“山阳竹林?难道你与向散骑,是熟识故交吗?”张轨听到这个地名,忽然想起了这段时间与向秀的闲聊。后者可能是被迫出仕、心中有愧,只是提及当时同游的无忧无虑,并没有详细叙说竹林好友的名姓。瞧这做派和言行,想必他们定是旧识。
“我不认识什么向散骑,倒是曾经有个姓向的友人,已经不来往很多年了。”刘伶脸色瞬间冷掉一半,先是摇着脑袋否认,又仰头看着碧空长叹一声,半晌后借着酒气自言自语道:“但是这么多年仔细想来,脱离于世俗固然是自在,苟活于人间未必是轻松。或许他束缚于尘网,有愁苦甚于我辈吧。”
“散骑随波浮沉,其实并不自由啊!”深交数日间,张轨很清楚向秀的无奈和苦衷,并非是谁都有勇气宁死反抗,也不是谁都能不顾虑亲眷家小。于是他也出言为之辩解,说起来向秀不久前做的《思旧赋》等,又顺带着提及了自己如何与其相识,缘何来到洛阳。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放着好好的女几山人不做,偏要当什么征君入朝,岂不是从云端坠落地面吗?”刘伶眯着眼睛,听完了对方长长的叙述,按照自己的人生观念评论道。
“无他,为了保全性命而已!”张轨很是坦诚,并不避讳自己的怕死之心:“一开始是好好地在女几山,谁料到有那么多的意外,我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就忽然到了这洛水河畔。你还别说,方才我看那奔腾流逝的河水,还真有点人世虚幻、不知何往的感觉。”
“也是,勉之!”刘伶点了点头,不知是真理解还是假理解。
“刘公为何在此处?”张轨绕开话题,主动问道。
“嘿嘿,其实京洛之人,大多都知道我乐往此游。君是外客,当然不知。”刘伶忽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指着身体道:“一开始还有人不知避嫌,后来士男士女瞧见我这副模样,无不掩目遮面、绕道而走。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我的专用饮酒地,不忧他人烦扰了。”
“不意今日却逢张君。”阿胡补充道。
“难怪!”想到这里,张轨才恍然大悟。在这人山人海的上巳佳节,小坡距离道路也不算远,却根本没人往这边凑,原来是这个原因。这片刘伶的专属地,置身人潮之中,仿佛孤舟于海似的。
“见笑见笑!我之所以这样,一方面是因为确实不喜俗礼,就算没有服五石散,也偏要放浪形骸给世人看看。另一方面也是用这办法,驱赶开那些嘈杂的路人,自得清静。”刘伶沾沾自喜得介绍起来。他纵然落坐草间,却还是两腿豁然撑立,很不雅观。
“那要感谢刘公博得这个席位,让在下也得以自在小憩一时。不过既然是在足下的‘家中’,就不能稍加衣冠,以示待客之礼吗?”张轨抚掌大笑,但是仔细瞧着对方那姿势,总觉得不忍直视,更别说要与之对坐了。于是他叉着手不动,笑着劝道。
“我不喜名教礼数,千万不要再提什么‘刘公’不‘刘公’了,乎我的名字或者表字‘伯伦’均可。”刘伶皱着眉头,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勉强答允了:“好罢,姑且为了张君的这番高论,就姑且从俗一回!”
在张轨的监工之下,刘伶叹着气一边站起身,几乎是全程噘着嘴,才把那四处乱丢的裈裤、外服套到了身上。他本就黑短身材,穿起大袖翩翩的宽衫,不仅一点飘逸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更显得肥硕别扭、紧身局促。然而比之于方才的形象,总还是聊胜于无。
“请坐吧。”好不容易拾掇好的刘伶,泄气得坠落坐下。
“伯伦兄每日在这,作何消遣?”张轨边问边坐下。
“晒书。”刘伶就近摸来了两个酒壶,递了一个给张轨。
“晒书?”这话让张轨感到莫名其妙。他接过酒壶,环顾左右,边上除了那个破车和几壶酒以外,哪有什么书的踪影。好在他已经见识过对方的德行,猜到另有所指,于是追问道:“书在何处?”
刘伶懒得答话,撇着眼睛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
“啊?”张轨眯眼锁眉,脸部拧成一团。
“书都在我腹中!”刘伶一脸坦然,毫无愧色。
“伯伦兄,伯伦兄还真是行径非常,出乎人意料之外。”张轨盯着对方那薄衫下黑黝黝的肚皮,右手连连拍击着泥地,一时间笑得前仰后伏。片刻后,他又回过味来,笑颤着追问道:“只是这书在腹中,此刻又晴空万里、不见风雨,你怎知道它需要晒呢?”
“我当然知道!”刘伶捧起酒壶,猛灌了好几口。
“就不怕腹中书湿透泡烂吗?”张轨乐颠颠得问道。
“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留着它们又有何用?况且书已读烂读透,不必再于腹中占地方了!昔日阮嗣宗说得好,唯诗与酒真名士,要外物何用?”刘伶一边开着玩笑,一边隔空敬了下:“张君出身的安定郡,乃六郡良家、最尚气力,难道不能使酒吗?”
“就算不能任酒,遇上伯伦兄这般人物,也得好好畅饮一番,虽醉死而无怨。”张轨愉快得回应道。他寻思着左右无事,又想起来到今世颇多奇遇,胸中顿生无限豪情,有意痛饮。他先是捧到唇边啧啧尝试了一口,然后有样学样得灌入口中。酒质虽劣,兴致不减。
“阿胡尚在,勿忧醉死,荷锸任埋!”刘伶斜仰身躯、倾壶而下。
在旁边一声不吭的阿胡,扛着“埋人”用的铁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