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是我有意冒犯,实在是潘掾这段话说错了,理应指正。否则将错就错、以讹传讹,对大家都不好。”即便心里别扭,张轨还是努力装出一副对事不对人的姿态,用稍微客气的语气答道。
“哦?真是让人好奇,究竟是错在何处呢?”嵇绍拖长了语调,抢在其他人反应之前,一唱一和得当着捧哏,以便让其有机会说下去。至于是否真的错了,他就顾不上深思了。
“嘿,岳读诗书多年,从来没有任何说错处。化外边州来的外乡人,安能识得诗中真味?不过是存心寻衅罢了。怕是连一部《论语》,都没有通读吧!”事情已经闹得必须直面,潘岳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扭过身来,岔开双腿抱拳挺立,很有一夫当关的味道。他少小成名,口气中难免张狂。
“这点我可以证明,张郎绝对精通于《论语》。”一直作壁上观的陇西王世子司马越,此刻笑着打了个岔,遥遥和妹妹司马绮对视一眼。无论是出于结好山涛、向秀的原因,还是对张轨有一定程度的欣赏导致,他最终选择了打破沉默,给后者撑了把腰。
“远客可能不知,潘安仁虽然年轻,却自小熟读经史诗文,即便是许多大儒、博士也不及他。足下倘有疑问,不妨回去多翻翻书,莫要于今日自取其辱。宴后私下来请教潘郎,也是可以的。”夏侯湛同样出声劝说,为二者打着圆场。他的性格比潘岳沉稳许多,并不想太得罪张轨及其身后的人。
“潘掾错处,确凿无疑。我素闻其名声甚着,但是对和错是不分身份、声望的,只是个单纯的事实。有则改之,并不妨碍潘掾的美名。”张轨并没有退让,反而是进一步得言之凿凿。不过他保持了礼数,甚至挤出一副客套的笑容,朝上首诸人望了望。
“既如此,士彦你就直说吧。”山涛略觉不悦,他也不认为潘岳说的有什么错处,权且当做是给个说话的机会,省得张轨依然纠缠不休。至于其他诸人,大多数更是认定“神童”潘岳绝不会错,神情淡漠得冷眼旁观,就等着看西北外乡人的笑话。
“是!如此在下就不惮直言了。”张轨拱手示意,眼角瞟了眼左右,以高亢的音量侃侃而谈:“方才潘掾说,眼前所面对的洛水,就是‘瞻彼洛矣’的洛水,这是错的。”
“什么?”蓦听此话,好几人觉得不可思议。
“呵呵,我还以为有什么高见。你倒是仔细看看,难道眼前的这不是洛水?”瞧对方的笃定,潘岳本来还有一丝丝心虚,听到这话直接咯咯笑了起来,以手指着水流的方向大声反诘道。
“士彦呐,你可记清楚了?”嵇绍也心底发怵。
“此洛非彼洛。”张轨并未怯场。
“何解?”一片怀疑声中,向秀神色安然得询问道。
“关中有洛水,经漆沮而入渭水,可称为‘北洛’;河南有洛水,发蓝田而入黄河,可称为‘南洛’。概因上古之时,民众迁徙频繁,如商人迁都到哪都称之为‘亳’,楚人迁都数次也均称呼为‘郢’,河流亦是如此。”张轨以手笔划着方位,绘声绘色得解释道。他的前生距离战国末世不远,所以对五百年前的山川地理,有更天然且直接的认识。
“士彦的意思是说,因为古人以原住地的名字称呼新迁徙地,导致出现了南北两条洛水?”司马越听得认真,瞬间恍悟过来。至于其他诸人,熟读典籍的山涛、向秀之辈对此略有所知,其余大多数则闻所未闻,听到这都感到难以置信,不少人窃窃私语起来。
“是的,虽然已经辨不清谁先谁后,可是两条洛水是并称于世的。周都于镐京之时,北洛水流经周人肇兴之地,所以为当时的通称。东迁于成周之后,伊洛又取而代之,人们说起洛水,往往想到的是眼前这一条。”张轨肯定得点点头,继续补充道。
“哦,原来如此!”司马越聪慧过人,彻底想通了。
“张生可谓‘既学且思’矣!”山涛捻着胡须赞许道。
“就,就算如你所说,当然我也早就知道,的确存在南北两个洛水。但有什么证据必定是北洛水?”即便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潘岳还是没有理解清楚逻辑,色厉内荏得强辩一下,顺着最后的尾巴追问道。有些人和他一样,还没有顺着这条线索,推出结论来。
“请问潘掾,此诗作于何时?”张轨反问道。
“废话,当然是周代。”潘岳答得飞快。
“哪个周王的时候呢?”张轨像给孩童启蒙一样,谆谆善诱。
“周幽王之时,那又怎样?”潘岳话刚出口,就猛然醒悟。
尚存狐疑之人,听到这也知道对错已分,谁也没有疑问了。周幽王及其之前的时代,周王往往在西北旧地检阅军队,以对付北方的“猃狁”等蛮夷,此处对应的自然是北洛水。起码在宋代之前,各学者都对此认同。唐初的大儒孔颖达,在《毛诗注疏》特意点明,此诗“刺幽王也,思古明王,能爵命诸侯,赏善罚恶焉”,又说地点是“宗周溉浸水也”。宗周即西京丰镐。
然而到了后世的宋代,朱熹“创造性”提出观点,直接以当时更着名的“南洛水”反向推测,特别纠正说这是指周平王东迁,会合诸侯于“洛水”阅兵,这一说法又继续发展,成了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主流,衍生的争论也很多。但无论如何,两汉魏晋时的公论是张轨所说的“北洛水”,当然这是题外之话了。
其实也怪不得潘岳理解错。一方面汉末以来战乱不已,人物既尽、杼柚其空,很多文章典籍都泯灭无存。汉代谚语常说“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经学的氛围原本是十分深厚的,可是到了魏晋很多人都无机会读书。另一方面很多古代的事迹文章,本就很容易郢书燕说、理解偏差,包括后代的许多文人,有的误认赤壁战场所在,有的错解了经典名篇,寻常事尔。
“在下之所以指正潘掾的错误,为的只是澄清事实,以防大家都跟着误解,造成事实的颠倒。毕竟君之名气甚高,一言一行都会被人奉为圭璧,岂能等闲视之呢?至于个人层面,绝无冒犯之心。”张轨盯着对方的神色,知道其已无从辩解,于是乎故作大度得客气道。他的再度偷偷瞧了瞧右侧,却失望得发现司马绮神色平常、无惊无喜,好像对此事漠不关心。
倒是大失颜面的潘岳,站在原地哑口无言、羞赧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