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张士彦,文史兼擅、解诗通书,真乃当世大才也!”满座寂静的状况下,司马越率先站起身来,大声得拍手叫好。如果说方才相逢于路,他只是觉得对方是读过诗书的才俊的话,眼下亲眼见证了其学问广博,却是诚心推许了。他素爱结交才华之士,此刻自然要抓住机会。
随着司马越的表态,其余司马氏宗室及朝臣们,大多数也纷纷出声赞许。有的是的确理解了张轨所言,抱着同样欣赏心态给予夸赞。有的则是尚且懵懂,“不明觉厉”得随大流,甚至有浅薄者连这首诗都未听闻过。当然还有若干人神色漠然,对异乡人贸然抢京洛本地名士风头的行为,暗怀不满。
张轨本人,对此兴致也不大。他偷偷瞥了眼女宾席的动向,又因害怕暴露而并不敢多看就把眼神挪了回来,勉强挤出点笑容,以应付众人的夸赞。他所在意的人,到现在还没有丝毫反应,连个随大众的夸赞都没有,并没有因自己的表现而青眼有加。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费尽千辛万苦夺了灵丹妙药的后羿,竭尽全力也换不来嫦娥的动人一笑,很是失望。
“我认为,事实未必如此。张生的论调,都是建立在猜测推断的基础上的,根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即便有,事物有混淆之可能,记载有真伪之区分,谁又彻底说得清呢?”夏侯湛安坐在座位上,握着一个五彩麈尾装饰的玉柄,这是当时人所流行的清谈饰物,即后世的拂尘。
看到夏侯湛肯下场辩论,许多不满的人顿时欢呼起来,眼中充满了期待。而他那哑口无言的好友潘岳,也急忙趁这个打断的机会,既羞且愤得躲回到原位。其实单看这个论调的起首,还是有些蛮不讲理的,类似于后世“史书皆篡改,野史才真实”,或者“记载不可信,不如臆想”之类的论调。
“呵呵。士彦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周幽王时期都城在丰镐,彼‘洛水’在北自然确凿无疑。难道君认为这样的事实,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还没等张轨出声,兄长般的挚虞就先行反驳,脸上的笑意十分冰冷。他还真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名士,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耍这种无赖套路。
“都城在丰镐,未必就一直在丰镐。在座的又没有谁亲眼看到,有什么不能怀疑的呢?”夏侯湛继续着“和稀泥”大法,把刚才的论点敷衍糊弄过去,继而又话锋一转、抢占先机:“况且读诗以养性,纠结于这种问题,与真正的读书者,真可谓云泥之别。在座诸位,不可不慎!”
“哦?孝若有什么高见?”司马彪同样摆出了好奇的姿态,帮着夏侯湛转移话题。休看后者的籍贯在谯郡,实际上就是从小寓居京洛的本地名士,代表的是他们洛阳人的颜面。他本就雅好文辞,担任的亦是“秘书丞”这种文职,素来与“连璧”交好。
“口中雌黄!”嵇绍脱口而出,碍于礼节才没有大声。
张轨笑了笑,并没有兴致配合调侃,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毛诗序》有云,诗之本意,在于‘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只顾追究个别字的含义,或者某个地点的所在,注重细枝末节而忽略高雅志趣,岂不是落入了下乘吗?”夏侯湛昂首端坐,雍容轻启朱唇,怡然挥着麈柄,宛若一尊雕刻而成的玉人。
“言如其人,清水湛然。吾闻之,后汉时名士郭泰评价征君黄宪,‘汪汪若千顷波,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不可量也’。今日睹孝若之状,不亦近之乎?”司马彪以当时流行的品鉴方式,不无虚捧得评价道。不少男女应声附和,言辞优美则远不及他。
“说你下乘呢!”幸灾乐祸的嵇绍,眉开眼笑得提醒道。
“由他。”张轨浑不在意得摆摆手,仿佛与己无关。
“潘安仁特意吟诵此诗,在于颂扬我大晋受禅承祚、如日中天,‘君子福禄’乃陛下盛德巍巍也,‘以作六师’乃已灭蜀、将平吴也。难道诸位对于这点,不认可吗?”擅长于抢占话语权的夏侯湛,抛出一个谁也不敢反对的点来。他和潘岳常年与人“谈玄”或“辩论”,最擅长这种话术。
即便是挚虞、皇甫方回这些人,闻言也只好默认,甚至于点头称是。大晋开国对言论掌控的残酷行径还历历在目,今日哪个敢对此说一个“不”字?张轨虽然未低头,可也没兴趣再作口舌争执。毕竟时人的乡党观念极强,无论他说得多有理有据,都很难获得旁人的公允评价,只会在事后诋毁他这个外乡人无礼无识,初到京城就目中无人、喧宾夺主。
“哪里,哪里。惟我大晋,自宣帝(司马懿)至于陛下,承邦国之重,受禅让之典,虽尧舜莫能及也。加之以解中原倒悬之急,拯汉季至今之衰,纵炎黄以降又有何人能比?岳只是身逢盛世,说出本心而已。”潘岳的脸上依旧通红,只是心态却从方才的窘迫难堪,变成了现在的兴奋不已。
“安仁和孝若,不愧是大晋之忠臣也。我辈忝为宗室,理应在陛下面前加以举荐。”司马权予以肯定的支持。不过虽然他是主座,话语却起不到一锤定音的效果,真正能很大程度上影响抡才举士的,唯有担任吏部曹尚书之职的山涛,而后者依然没有任何表态。
“西州亦有贤良。”瞧此情形,向秀忍不住道。
“是啊,是啊。”司马权随便敷衍,并不多说。
“是故诗之用途,在于‘风以感物,教以化人’。安仁借古诗而喻今日,依我之见,唯有他的这种解读方式,才能称得上‘登堂入室’。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不正是这么说的吗?”眼看着张轨垂首不反驳,夏侯湛冷哼一声、暗藏不屑,深以为是驳得对方哑口无言。于是他乘胜追击、引经据典,以更讥讽的语调,来替好友找回面子。
“嘿嘿。”潘岳听得爽快,捂嘴偷笑起来。
不少人斜眼瞧向了张轨,甚至那些有意偏帮本地人者,听到这也有些不忍。夏侯湛的言下之意、话外之音,就是指其他人‘可与言诗’,而张轨就根本不配“与言诗”,这是很大程度上的挑衅了。谁也没想到,平时谈吐风雅、风度翩翩的“连璧”,在吃瘪之后的反击会这么无情狠辣。
“孝若,何至于此?”即便是轻易不得罪人的山涛,也看不过去。
“就诗论诗罢了。”夏侯湛轻摇麈柄,风度翩翩。
身旁的嵇绍几次低声提醒,可张轨依然秉承着能忍则忍的态度,保持着一种古怪的沉默。他只是斜瞥着冷冰冰的眼神,打量那两位京洛的“风云人物”,颇为不齿。自“张敖”化身为“张轨”以来,他已经几度因冲动惹出麻烦,况且打量着在场男女大多是支持“连璧”的举动,令他很是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