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城太极殿,自三十多年前魏明帝兴建以来,便是魏晋帝王处理国事的中枢所在。其除了大型朝会所用的正殿外,分为东、西两堂,东侧用于饮宴接见,西堂则供日常起居。其中东堂作为较为私密的场所,皇帝往往和心腹大臣在此制定政策,乃至于魏晋南北朝有“东堂决策”的雅称。
此刻正值晡时,皇帝司马炎坐于东堂之上,接见优等“贤良”并亲自“对策”。石苞等三人,一共商议选录了十七名贤良,半个时辰前刚引到此处。御厨正在加紧操办晚宴,一会皇帝将在这慰劳款待风尘仆仆的来客们,以彰显爱才之心。今天策问的题目是“日食正阳,水旱为灾,何所修德,以益政道?”,题目很简单宽泛,却也因此难以答得精准。
“原始以要终,体本以正末。故忧法度之不当,而不忧人物之失所;忧人物之失所,而不忧灾害之流行。诚以法得于此,则物理于彼;人和于下,则灾消于上。”正轮到对策的,是面色沉稳、语音铿锵的挚虞。他好像完全不用思考似的,对答如流。
“这是何人?”旁边有个贤良窃窃私语。
“据说是个雍州人。”有识者答道,却也不知其名。
在场的贤良之中,来自西边雍、凉、秦三州的,除了来自雍州京兆郡的挚虞,仅有出身凉州敦煌郡的索靖,其余都是关东大族子弟。后者因其父在朝中做官,早就在洛阳太学中学习,实际上也算不得西州人。其实就连挚虞本身,也是因为其父挚模曾任太仆卿,得到了“二品”的官品,才跻身于此。东西取士之悬殊,门阀品第之差异,对时人的仕宦影响如何,可见一斑。
早早“对策”结束的夏侯湛、潘岳,凭着面容俊美、口才颇佳,于应答时就受到皇帝的夸赞,依然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他们原本优哉游哉,退居一旁等待其他人的结果,万万没想到竟杀出一匹黑马来。听到挚虞一连串的逻辑严密的排比修辞,他们不由得脸上失色、侧目而视。
“若推之于物则无忤,求之于身则无尤,万物理顺,内外咸宜。唯陛下审其所由,以尽其理,则天下幸甚。”在皇帝亲临的情况下,挚虞毫无压力、不慌不忙,把问题从头到尾剖析得清清楚楚,整整答了一刻钟之久,时长是寻常人的四五倍之多,赢得人们的啧啧称赞。到了论题的收尾,他还不忘谦虚一番,自称“荜门浅陋、纯属妄谈”。
“挚仲治无愧是‘玄晏先生’的高足,这段洋洋洒洒的议论,可以让太常的博士们都为之汗颜了!山公,你果然没有推荐错,此乃可托付军国大事的良臣,朕今日如获合浦之珠!”司马炎满脸堆欢、兴奋不已。他正需要这样年轻且才高、关系网单纯的人物,可培养成自己的嫡系。特别是并不从属于任何关东大族的派系这一点,在当下尤为难得。
“陛下天佑,获此嘉才。”山涛不失时机得恭维道。
“圣朝化物,泽被草木。”挚虞也很会来事。
“陛下天佑!”值此时刻,在场众人,即便是夏侯湛、潘岳之辈,亦不得不附和山涛的称赞,否则就显得不通宦情了。齐整的颂扬之声回荡在东堂内,乐得司马炎哈哈大笑。
余下的贤良们,大部分回答得很平庸,毕竟是仓促应对,很考验“急智”。唯独是家世不显、样貌平凡的敦煌郡人索靖,语言组织得很有条理,令人刮目相看。索氏是当地的大族,他的才华更是从小十分突出,尤其以“银钩虿尾”的书法冠绝海内,年轻时就与同侪并称为“敦煌五龙”,娶得是敦煌张氏之女(汉末着名儒将张奂之族)。此次他是以凉州掾属的身份,正当三十二岁的大好华年,被举荐为“贤良”的。
纵然没什么真正的绝世大才,但这次能得到众多可造之才,司马炎还是十分满足的。他吩咐侍从们,对前来对策的贤良分别赏赐绢帛,并安排其入席等待就餐。至于他本人则呼来几个肱骨大臣,暂避到无人打搅的屏风之后,坐于描着朱龙的精致小榻之上,商量眼下最重要的问题,即如何安排官职。
通常来说,魏晋对于人才的授官,参考“乡品”而匹配“官品”,严格遵循降阶的原则。举例而言,“乡品”如果是二品,那么第一次当官就降五等,授予对应“官品”七品的官职;“乡品”如果是三品,那么第一次当官也降五等,授予对应“官品”八品的官职。但凡是初次入仕者,都按照降五等的规则,以此类推。之所以降等而授官,是因为“乡品”是对该人未来仕途到顶的展望,仕途之初当然要降低。而之所以降五级,则是根据经验的约定俗成。(参杜佑《通典》、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此外,当时对于某人初次授官的术语,叫做“起家”,即记载为“某某,某地人也,起家某某官职”。简单理解就是,朝廷拔擢起之于家中,而初授官职。
“臣以为,大部分人可以按照常规授官,然而对待其中的杰出之人,应当破格‘起家’。夏侯湛、挚虞、索靖三人,才华气度皆明显优于同侪,理应考虑升一品除官。”面对询问,山涛率先回答道。这段话他是秉公直言的,并没有依据个人感情而改变。
“嘿嘿,山公偏帮过分了。”贾充阴阳怪气得说道。
“贾令此话怎讲?”山涛扭过头来,无喜无怒。
“那天在洛水边,你与这位挚虞把酒言欢,当真以为我等不知道?人们素来说你荐才公允,没想到也有挟私之时。”贾充满脸的假笑,一边说着一边发出咯咯之声,很是刺耳。在这偌大的京城脚下,他仿佛是长着千里眼似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的确,贾令说得不错。当时夏侯湛、潘岳等诸多人都在场,你为何不一并提及呢?我只讲我了解的人物,如果不去接触的话,难道要仅看名字就胡乱举荐?正因为有过交往,才对他们的品行有信心,非止是今日的对答优劣。”即便被这般污蔑,山涛还是语气平和。
“是啊,贾君。”司马炎心中有所偏向。
“我瞧贾令的这番才能,没去统领军伍真是可惜了!倘若能料敌于千里万里之外,连孙皓、陆抗晚上吃什么都能知道,又何愁无法破吴呢?”石苞冷不丁插了句话,不轻不重得揶揄道。他和贾充,分别是司马师、司马昭的亲信,代表着旧人冷落和新人受宠,有着天然的隔阂感。
“石公过誉了,待到尚书省不那么忙碌了,我定会主动向陛下请命,去从戎戍边的。现在朝政更始、诸事繁杂,并不是我可以脱身的时候。”面对挑衅,贾充轻笑一声,语带讥讽得回敬道。他所在的尚书令之职,真正握有掌控整个国家的权力,是对方一辈子也触碰不到的位置。
“希望早日目睹。”石苞表面和气,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陛下,请容臣直言。今日对策,不过是这几个具有口才、擅长议论,相对较为突出罢了。山公推许,也仅仅是数次谋面、略知情况,难以深入了解。周勃木讷耿直,周昌口不能言,然而用之于国家,皆栋梁之材也。”贾充并非只是个众人印象中的佞臣,更是个精通经学刑法的通才:“朝廷选士,在于综合考量、公允授职,不以外物和私人情感掺杂其中。”
“贾令倒是公直得很。”山涛话里藏刀,却也不能多说什么。按理来说,他作为吏部曹尚书,是贾充的直属下级,本来连争论的余地都没有。只是因为他是皇家外戚,又蒙当今皇帝信赖,才能够偶尔发布自己的独立意见。这时候,唯有等待天子决断了。
“那么依贾君之见,该当如何?”司马炎皱眉问道。
“应该对这十七个贤良,一视同仁。陛下就算再欣赏其中的某几个人,也应当给予适当的官职加以历练,毕竟能否为官是从实践中考察的,并非是具有才华就行。何况此次选才,理应惠泽四海,要照顾各州士人之心,非止其中的佼佼者。”若不是贾充宽于律己、严于律人,这番话还的确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