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言甚是。”仔细琢磨了片刻后,司马炎终究是表态同意了。对于贾充,这位父亲司马昭所留下的得力爪牙,他还是给予远超旁人的信任的,哪怕其依旧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都按照七品授官吗?”山涛无奈追问道。
“是的。对于夏侯湛这类熟练吏员,从前就充当过八公的掾属,理应放在朝堂中枢加以培养,暂时担任议郎、郎中等顾问对策之职增长见识,日后可出任尚书郎加以重用。对于挚虞这类无经验者,应当先外放地方上担任县令等官职,锻炼其处理复杂政务的能力,然后看情况委任新职。”贾充心中早就规划好了定论,说得理由充分、头头是道。
“议郎近在中枢,县令远在乡野,这差距也太大了吧?以挚虞这等人物,并不是治理百里之地的小才,而是可以雕琢为社稷之材的良木,岂能弃置荒野?”即便一忍再忍,山涛此刻还是忍不住仗义执言,并扭头转向石苞。他知道这两类职位名义上相当,实际上却是天差地别。
短暂的沉默。石苞选择了置身事外,无意替外乡人出头。
“山公啊,你可是管理朝廷官吏之人,怎能说这种饱含偏见的话呢?无论是在朝堂、在地方,皆是发挥各自擅长的才能,为大晋和陛下效力,哪里有亲疏高低之分呢?况且议郎和县令,皆是‘官品’七品之职,你明明知晓。”得意洋洋的贾充,继续摆出自己的大道理来。
“可是!”山涛良心不安,欲言又止。
“贾君持平端正,就这么定吧。”司马炎点头认可道。
东汉贤君,明帝刘庄,曾说过一段着名的话:“郎官上应列宿,出宰百里,有非其人,则民受其殃”。按照秦汉制度,县官作为基层之长,在帝王心中是很有地位的。管辖方圆百里的土地,能够自由辟举幕僚,犹如古代的小诸侯一般,义务和责任都很重大。故而凡是有意出仕者,首先出任郎官或吏员,继而历郡县,而后登庙堂,是当时的普遍现象。先知地方实际情况,然后参与全国政事,选出来的朝官自然能够多数称职,且能知晓民间百姓疾苦,不会出荒唐之事。故而两汉吏治,永为后世称美。
概因两汉时期“官”与“吏”互相兼容,人才流通的渠道并未闭塞,廉吏如黄霸、鲁恭等,皆以能吏之名着称于当时,最后成为丞相、三公。而且最初只有郡、县两级,管理层级并不繁琐,且郡守俸禄“两千石”等于九卿,县令俸禄“千石”至“四百石”亦不低,地方职位并不差于朝中职位。所以士人对于出任地方,并不觉得是低就,反而认为是机遇。即便是魏晋初期,“由吏而官、从县及朝”的遗风尚在,现存的老臣光禄大夫鲁芝,以及许多家世平凡的中层官吏,都是经过这般历练的。
可是当豪家世族逐渐坐大的时候,事情就变得截然不同了。那些享父祖辈庇佑的公卿子弟,已经不屑于浪费时间去底层历练,而想要初入仕途就一步登天了。在他们口中,本已定好级别的官职还要分“清浊”,岗位清闲、身在都城的叫“清”,处理琐事、公务繁重的叫“浊”,这两者变得泾渭分明。不消说,此辈自然偏爱于前者,而厌恶去底层做实事。得益于他们的家世,往往能够得偿所愿,在朝中混个每日无所事事的美差。
一方面,州、郡的中正官职逐渐变成当地大族所垄断,选官制度也随之逐渐腐朽。豪族们很默契得互相举荐各家子弟,由此长保富贵。长此以往,“清官”坐享清福还能不断升职,“浊官”忙于实事却始终沉沦,官场成为彻底僵硬的泥淖,谁还愿意遵循旧例、踏实做事呢?另一方面,因此产生了“官”和“吏”的隔阂,并逐渐变成不可跨越的鸿沟。毫无前途的“吏”,白发苍苍依然在底层奔波,自然会去摄取不当的经济利益。而本有地位的“官”,中朝官和地方官也开始分化,前者变得越来越显贵,后者则很难被提拔去中枢。乃至于某个九卿的下级僚属,都能对主政一方的郡守颐指气使、呼来喝去,遑论县令。在这种背景之下,委派一个贤士去当县令,岂不是令其前途尽失、蹉跎终生吗?
“如果非得让其出任县令的话,臣提议在司隶找个合适的地方任职。”山涛斟酌片刻,依然是尽己所能得帮了一把。司隶即畿内十二郡,由司隶校尉监察管辖,故而得名。将挚虞安排在天子脚下,起码有机遇在。否则去哪个偏远地区为官,仿佛美玉投于深谷,是连个回声都不会有的。就算做得再好再辛苦,仅仅是在有司文档中留个“某年某县,某令牧民有惠”的记录,埋藏在如山似海的茫茫文牍里,谁也不会在意。
“甚好,朕也希望时时听到此辈的消息。”对良才有些不舍的司马炎,听到这个折中的方案十分满意,立刻支持赞许。他想了想,笑着道:“我闻挚虞对策,深感人才难得,不觉喜形于色。不如就依此美事,任命他出任河东郡的闻喜县令,诸公以为如何?”
“臣以为善!”山涛喜出望外,这可是个殷富大县。
“陛下请容禀,臣身典尚书,对这些职位的人事变迁熟悉。闻喜县令是去年新任的,眼下更换太为仓促。”老谋深算的贾充,当然成竹在胸:“陛下倘若想要赐个嘉名,倒是有个合适的空缺,汲郡的获嘉县。山公方才说,‘陛下天佑,获此嘉才’,岂非暗合?”
“嗯,倒也不错!”司马炎拈着胡须点点头。
“山公且休要以为我存了私怨,纯粹是秉公处事而已。譬如那个你不认可的潘岳,我也觉得他为人轻浮、缺乏历练,亦当外派为县令。汲郡这次正巧有三个空缺,不妨让他出任共县令,恰好做个邻居。”贾充不止于此,早就谋划好了所有人的去路。他之所以这么做,其实是因为风闻潘岳对“经年未迁”有抱怨,且是冲着自己这位尚书令来的。值此机会,他当然要翻手为云覆手雨一下,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才子”。
“我不反对贾令此议。然而对于这十七位贤良之外的人,朝廷也应该给个妥善的安置。有些人才,是陛下命人千里迢迢征来,直接遣散或遭非议,恐会玷污圣明。”山涛自然知道对方的德行,并未与之纠缠,他现在关心的是张轨等人的去处。
“说来说去,山公还是惦记着你在洛水河边的客人嘛。”贾充哈哈一笑,随即道:“其余的贤良,我本拟以尚书台的名义,行文推荐给各公府、州郡为掾属,视历练数年之后的成效再作任用,当然也包括他们。然而张轨等人,公然侮辱天子派出的使者,倘若不加惩戒,实在无以彰显朝廷威严。”
“贾令以为当如何惩戒?”司马炎对此很在意。
“臣有个想法,不妨对标其余贤良降格一等,将他们推荐给县令为掾属,先试用看看能否有做官的本事。臣方才计议,给挚虞的话太过宽纵,给潘岳的话最为合适。反正他独自去共县,也需要辟举人手帮忙。”擅长于论理说法的贾充,拿出个颇有新意的方案来。
“这,这!”山涛瞠目结舌。
“就这么办吧!”仅仅犹豫刹那,司马炎就下了定论。方才他看到“玄晏先生”皇甫谧的门徒挚虞,印象颇佳。对素未谋面的张轨和皇甫方回,当然也凭空有了好感。要是按照之前司马孚的建议,将其直接打发回去,觉得甚是可惜。唯有“荐为县吏”这一招,他觉得奖惩适中。
接下来的任免,就十分顺畅了。最终在十七个贤良里,九个留于朝中,六个外派地方。挚虞为获嘉县令,潘岳为共县令,夏侯湛为议郎,索靖为尚书典事,自不在话下。举贤不避亲的石苞,也替其二十二岁的六子石崇谋了个修武县令,他们石氏是寒素之族,其最近又不得圣眷,有此“浊官”便知足了。其余落选的贤良,也被推荐到各府或州郡任职。
挚虞、潘岳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原来的历史轨迹,因张轨到来的蝴蝶效应而彻底改变,偏离了他们本该去的闻喜县、河阳县。“栽花潘令”的美名不会出现在这个时空。前者倒是无悲无喜、坦然接受,后者却是食不甘味、哭天抢地。潘岳“弱冠公卿”的政治理想,彻底破灭了。看到老友夏侯湛的喜笑颜开,更让他窘迫得无地自容,只好躲在食案后默默独处。他很自然得以为是因洛水之事,导致山涛在天子面前说了坏话,自此深深嫉恨下来。
“山涛,山涛!”潘岳以筷子狠戳御桌,发泄无限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