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县吏?”乍听到这个消息时,张轨惊得跳了起来。
“是的。”来传达消息的小吏,又耐着性子重复了遍。
带着满怀期待来洛阳的张轨和皇甫方回二人,怎么也没料到皇帝亲自派使者的“征召”授官,会得到这么个虎头蛇尾的结果。那尚书省的小吏可不管他们的诧异,催促他们五日内准备好行装,与潘岳一同赶赴任所。后者自然也十分不愿,可是碍于朝廷指令,只能硬着头皮“辟举”这俩个有嫌隙的外乡人,充当他去共县任职的幕僚。具体的分工,还要看到任后的实际空缺。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十分难熬的等待了。一同住在太学的贤良们,亦陷入各自的悲喜情绪中,呈现冰火两重天的景象。有的得以担任要职,意气风发得憧憬着未来的青云直上,趁着闲暇结伴去游山玩水。有的得以被荐为公府僚属,在乡党、亲友的照拂下亦是大有前途,于此机会和未来同僚们互相结识熟络。最差的则是被荐去州郡任职者,有的乃至于分配到幽州、宁州之远,这些人白天里神色黯淡,背地里叫苦连天,在春风骀荡中度日如年。
新任获嘉县令挚虞,难免会有些许喜悦的情绪,有意去小试牛刀、施展才华。其实他作为张轨、皇甫方回的“兄长”,在政治嗅觉上成熟很多,懂得察言观色和谨言慎行,时不时还能违逆本心得恭维上官,能有这份任用也是他的必然。近期有很多风光之辈,尤其是位列十七人的那群“优等贤良”,都来相邀结伴出行,他都考虑到同伴们的情绪,婉言谢绝了。一直等到第三日,他才在友人们的劝说之下,终于去参与此辈的宴游集会了。
稳定了初始的震惊情绪后,张轨二人亦逐渐适应,这几日在太学中静心读书,一切如常。上巳假日之后,吏部曹尚书山涛公务繁忙,散骑常侍向秀当值宫中,都没有时间来与他们碰面。嵇绍虽然因家世没有入选“优等贤良”,然而得益于其父嵇康的名声,司马炎也想要自己“宽待罪臣之子”的美名,破格授予六品秘书丞的要职,令其参与军政文诰的写作,是四百余位贤良中的官位第一人。无论此举的出发点如何,深感出乎意料的嵇绍,对这份“国士”般的尊重十分感激,这几日回家接老母,准备入京常住了。
本以为就要这么消磨完短暂的京洛时光,没想到是最意外之人,向他们发出了同游的邀请。最后一天即第五日,陇西王世子司马越不期而至,亲自乘车来到太学,于人群之中造访了他们的房舍。短暂的寒暄之后,说明他今日要去自家的苑囿围猎,欲请二人一同去欣赏游玩。说罢他不容拒绝得挽起后者,把他们正看的闲书胡乱合上。
“要是二位整日枯坐在太学,皓首穷经看这些费劲的书籍,岂不是辜负了京洛内外的美景吗?”司马越爽朗得笑着,卖弄着技艺道:“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猕,冬猎为狩,君子四季之乐未尝失也。六艺有射、御之技,你们可都不能偏废啊!”
不情不愿的皇甫方回扭过头,期待同伴当场拒绝。
“只恐我等今日所猎之物,反比元超你的还多,可令贵府破费。”张轨一边挪腾着脚步,一边不甘示弱得开着玩笑。他前世可是经历过真正的沙场征战,对于骑马射猎、刀剑搏杀,都熟稔在心。况且想到某位佳人,他顷刻间由闲坐无聊而变得欢喜不已,自然不会拒绝。
“哈哈哈!但愿君能说到做到。”司马越先是一愣,继而仰天笑了几声,还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近年来的世家子弟,普遍崇尚纤柔俊秀之美,别说什么骑马驰骋,连佩剑都不会去挥动一下,生怕磨损了如玉雕琢的嫩手。在他眼中,像张轨这样的西州士人纵然会射猎,恐怕也不过尔尔。
知道对方不信,张轨一笑了之。他们走出太学,看到司马越的仆从们正牵着马在外面等候,那些骏马骨体形高大、肌肉健实,与头长身矮、四肢粗短的燕代之马完全不同。这回不仅没有驱车,而且司马绮也不见踪影,让兴致勃勃的张轨霎时间蔫了几分。
“这些是西土未乱之时,我父王特意命人去凉州购来的,据说是带有西域大宛马的血脉,行百里千里都不会倦怠。士彦若有意,不妨驰骋一试?”司马越指着自家的宝驹,面有得色。前头的三匹骏马,挂着朱红色的高鞍,垫着彩描绒布,华贵异常。
司马越所说的“西土之乱”,即去年河西鲜卑人秃发树机能率众作乱,席卷了整个西北三州,导致秦州刺史胡烈战死,扶风王司马亮被免职,持续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之久。别说丝绸之路的商业受到影响,甚至河西走廊这块西汉沿袭下来的最佳养马地,也因此变得路途不通。朝廷原本还觉得偏远绝域、癣疥之疾,最近因西北各地不断的求救文书才重视起来,传闻当世名将、凉州刺史牵弘,在尚书省行文的督促下,正要找叛军决战,以保障丝路畅通。
“好!”张轨微微一笑,看得出来对方是有意考验。他深吸口气,双手分别猛然抓住前后鞍桥,借着强硬的腰力一跃而起,直接别开右腿跨坐了上去。饶是他前世为武将熟稔此道,可这副身体的原主人毕竟是个儒生,这番过度使劲,瞬间感到双腿撕裂般的疼痛。碍于面子问题,他强忍着没有龇牙咧嘴,面带微笑环顾左右,洋洋自得。
“士彦,你?”司马越对这副情形始料未及,他不可置信得瞪大了眼睛,伸出手摇了摇搭在马鞍两边的细长条麻布,一边示意一边好奇得道:“你上马竟然不用‘踏带’?”
“不用!”张轨傲然回应,即便根本不知道踏带是何物。
对张轨早已见怪不怪的皇甫方回,无奈得晃了晃脑袋,老老实实得选择了最稳妥的上马方式。那古怪的长条是由皮革和麻搓成,两边的尾端均绑成一个环状,他先把左脚套了进去,轻轻地点踏试了试力道,然后扶着马鞍慢悠悠得跨坐上去,看起来毫不费劲。
“啊?”这会轮到张轨心里犯嘀咕了。
上次张轨在宜阳县骑马时,尚未见过“踏带”这种东西,而是借助于垫脚的石板、木板。这是汉末至三国开始普及的马具之一,目前的使用范围却仍然不广。某些匈奴人先发明了这种东西,以便于能够便捷得上下马,在军阀动荡之际传入中原。当下在贵族间流行两种款式,一类是这种两边悬挂的布环套,一类是单个的金属马镫,然而它们的共同点在于长度都做得很短,只是用于单纯的踩踏上鞍。至今还没有谁能够灵机一动,将这种东西加固加长,使得骑士能够在驰骋时加以利用,成为骑兵战斗力质变的利器。故而当下作为功能单一的装饰品,很多人没有采用。
“呵呵,久闻六郡良家子,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射猎为先。没想到今日得以亲眼看到。马上战斗,需要灵活扭动,最考验腰腹之力。光看这上马的功夫,可知君之能也。”司马越没并不知道内情,按自己的推测感叹道。误打误撞之下,又给张轨多增了“善骑”的名声。
“嘿嘿,嘿嘿。”张轨尬笑敷衍过去。
“相处多年,我都不知士彦有此本事。”皇甫方回揶揄道。
“陛下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会让二位去充当小吏,把那些庸才留在朝中,真可谓是‘买椟还珠’。我观士彦马术不错,难道没有投笔从戎、立功封侯的愿望吗?。倘若有意的话,凉州刺史牵弘正在督军备战,我家与其有旧交,可以推荐你们去任职。”司马越一边说着一边翻上马背。他亦没有使用“踏带”,而是踩在匍匐于地的僮仆身上,这便是身为王侯的威风。
“还是不了。”张轨不忍得别过头去,见此情形有些同情。
“军事胜败难测。”文质彬彬的皇甫方回,厌恶铁马金戈的生活。
“牵弘出身于将门世家,曾参与过灭蜀之战,数次击退吴国来犯,深得陛下的亲信恩宠,岂有败绩之理?听说他麾下军威雄壮,只怕灭贼过于迅速,赶过去都已经分不得军功了!”听到这话,司马越咯咯直笑,根本不相信自家王朝的精兵强将,会有败给贼寇的可能。
“那便正好,不去分工了。”张轨笑着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