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杀它。”还没等对方问完,张轨就语气平淡得回答道。接着他走回屏风前,挑挑拣拣桌上的象骨扳指,找了个大小合适的套到了手上,这是古来射手所必备,防止拉弓伤手所用的。然后他将漆色雕弓举起来掂量了几下,又以手试了试弦的力道,满意得拎上一壶箭,回到了栏杆面前。在众人的关注下,他忽然深吸一口气,急速横扯开弓弦,端平箭头瞄准了母鹿。这番举动不仅做得极快,而且拉着弓弦如满月,手中毫不晃动,诚为难得。
“好!”见识过真实战阵的董定,高声喝彩道。临阵之要诀在于快且准,对方动作的娴熟流畅,姿势的优美准确,都符合军伍标准。他自然不知道,张轨对于骑射的丰富经验,是在秦末十年战火中淬炼出来的。
“士彦总是令人刮目相看。”司马越呵呵笑着,紧跟着夸赞道。作为年轻的宗室子弟,他至今只见识过小规模射猎而已,固然凭第一眼的感觉,就能看得出对方有不差的技术。然而究竟好在何处、妙在哪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就是有无实践的差异。
同为旁观者的皇甫方回,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皮,以示稍许惊讶,记忆中的张轨根本就没这般能耐,最多是会玩玩装饰用的轻弓而已。这位从小玩到大的同乡兼好友,近期的异常表现已然数不胜数,他真的快要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即便张轨现在说自己会踏草而飞、凌波微步,恐怕他都不会多质疑一语,最多“哦”一声而已。
“呦,呦!”电光火石间,母鹿奋不顾身得冲向孩儿。
“嗖!”几乎在同时,张轨的箭适时射出。
“唔!”仅仅是片刻之后,人群就发出阵阵惋惜之声,包括刚才赞许张轨的几个人,都带着可惜的眼光望向他。因为这只箭明晃晃得插在母鹿的跟前,堪堪一尺有余的距离,此箭势大力沉,其尾部的彩羽还在不住摇晃。隔着高台,瞄着动物,能有这种射术,可谓失之毫厘之间了。
张轨淡然得半放下弓,瞧着台下。
戛然止步的母鹿,朝着人类低沉哀鸣,似乎是在抱怨后者的无情,又好像是在乞求宽恕。倒在地上的小鹿,听见母亲的声音,短暂得抬起头来观看,终究又沉沉得耷拉下去。母鹿瞧见人类并没有连击的动作,再度鼓起了勇气,蹦蹿着想要靠近孩子。
“嗖!”张轨飞速抬起弓射出第二箭,这回是一气呵成。
母鹿再度受惊,吓得后跳了半步,无辜得高鸣起来。此箭算得极其精准,压着它跳跃的节奏和距离,直接插到了其蹄子正前方,仅有四五寸的差异。可纵然是连续收到惊吓,铁了心般的母鹿依然徘徊在原地,瞪着眼睛看着小鹿,就是不肯离去。张轨摇了摇头,长叹苦笑。
“张郎善射!”董定看出来了,其他人也看出来了,这位张轨并不是射不准,而是其本意就在于放生。要是真下了杀心,凭借这份精湛的技艺,早已将母鹿射倒了。之所以连射这两箭,为的是威吓驱逐还纠缠不休的母鹿,让其抛下孩儿、自寻生路。
“呦!”短暂停顿后,母鹿迸发出无限勇气,决然迈步。
“天性岂可违乎?”面对此情此景,皇甫方回不禁道。
“不能!”张轨一边回答,一边射出了第三箭。
“士彦!”等看准了这次射的目标,皇甫方回想要阻拦都来不及了,徒然追喝了一声。那只横躺在地的小鹿,瞬间被凌厉的铁簇贯穿了喉咙,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呻吟,就血涌如泉、四肢瘫软,再也挣扎不动了。母鹿不顾一切得冲到其身边,但已经无济于事了。
“当断则断。”知道好友在心想什么,张轨简短得答了句话,就将弓箭彻底搁置到一旁。经过两次试验,他知道若是不下狠手,母鹿只会守在孩儿的身旁等死,绝不会离开半步。与其让二者俱没于此,不如让自己来做这个恶人,换取其一线生机。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仁爱万物之念也;士之所以别于常人者,杀伐果决之心也。”司马越愣了刹那,一字一句得评价后,又道:“州郡大小中正,竟然给士彦你那么低的官品评价,究竟是怎样的有眼无珠啊?假以时日,君必能匡救于祸乱,弘济于艰难。”
“他们评价的依据,也是依照家族门第、品貌言行,是今世常情,我无恨也。借元超兄吉言,倘若真的能够有那么一日,实现平生抱负的话,必尽全力以谢。”这番颇有魏晋色彩的评语,激起了张轨的心中涟漪。他乐呵呵得点点头,半真半假得说道。
皇甫方回默默看着那悲痛欲绝的母鹿,不发一语。
“众人听着,下次再遇到群兽的冲击,只要尽力驱赶即可,不必过分屠戮。天地生物皆有灵,给它们留下哪怕一丝求生之路,都有可能挣扎着活下去。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谁要是擅杀无辜的话,就是给我陇西王府招厄,我绝不轻饶。”司马越高声宣布道。
守卫们不敢怠慢,十分听话得拱手领命。董定学着张轨方才的模样,再度朝着母鹿身旁射出两箭,才把这位几乎丧失了一切的母亲给彻底赶走。冷静下来的僮仆们亦收拾好心态,重新面对眼前的滔天火势。黑色的浓烟,赤红的烈焰,已经席卷了大半个苑囿,远近草木噼里啪啦得熊熊燃烧着。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小土垣又防御了几波群兽的冲击,无论是地面上还是护沟中,四处杂乱躺着动物的尸体。仅余的一些生灵,已不知避往何处,呛人的漫天烟雾中什么也看不见。烈火逐渐侵蚀到眼前,又在烧尽一切后缓缓退潮,时间一点点耗过去。
内府中的诸人,枯坐在垣后熬了大半天。苑中群兽伤亡惨重,无情的天地也看不过眼,播撒了一阵稀稀落落的小雨,才把火势给慢慢浇灭下去。申时之末,在他们吃过了晡食后,终于盼到了久违的寂静。山野之间遍地焦黑,某些地方仍冒着缕缕细烟,往日绿荫连绵的痕迹荡然无存。劫后余生的生物们,从池中、丘后爬出,重归这面目全非的家园。
正当张轨等人满心欢喜,以为可以自由离去的时候,远方忽然整队开来了一大群手执兵刃的甲士,约莫有百人之多,小跑着趋近内府。在其后面,有几个官员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笑意盈盈得左指右点,并辔压阵而前。于其两侧,还有大批随从的职吏、散吏,拎着执法行刑用的的五色棍棒,看起来也不少于百人。此处里是天子赐予的皇家苑囿,这群人敢于不得允许就强行闯入,还气势汹汹得带着武器,似乎来者不善。
“二位介子推且看,烧绵山者来啦!”司马越冷哼一声,大大咧咧得负手于身后,此刻还有心情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