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门督请饮用。在下家中未曾备酒,仓促之际也来不及赊买,还望不要怪罪。”无力辩解的薛琛端起水碗,仰起头一饮而尽。即便是沦落到这般窘境,他依然改不掉好读书的习惯。除了正常的官府公务外,他几乎没有任何人情往来,都窝在家里看书。
“酒怎如水之清澈。”张轨客气地说了句,端起碗摇了摇,马上意识到此话不妥。这里的生活环境有限,这井水十分浑浊,灌满大缸中沉淀半日,下面都会积成薄薄的细沙。而这碗舀来的新水,自然是略显浑浊,大不符“清澈”二字。他仔细想了想,还是硬生生把上层喝了下去。
“真是委屈贵客了。”杨佩满怀歉意。
“唉!”薛琛望着妻子,自觉惭愧。
“哪里的话。只是我从未想过,朝夕同在一个屋檐下办公,每个人的处境差距竟会如此之大。要说委屈,恐怕你们才是真的百般不易。”这番话张轨说得发自肺腑,甚至感到羞愧。他一个外地客吏,仅仅是因为与新县令同行的关系,就能享美食、住华屋,无寸功而受禄。
每个人都不是简单的官职称呼,不是停留在字面意思上的办事机器,而是活生生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喜乐,他们的心境和言行都深深受之影响,而上位者往往忽视这一点。今日张轨真真切切见到此,便能推知其余的底层吏员,大多数会选择怎样处世。薛琛是个自命高洁的读书人,他的妻子又十分贤惠,当然可以忍受着寒饿度日。而其余的人倘若处此境遇,再加上“吏户”的捆绑限制,自身及子嗣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着会终生沉沦下僚,怎么可能会接受现实、甘之如饴?必定会依仗其权势而为所欲为。就算是张轨自己本人,都不觉得自己会忍受这种清寒。
“当年我随父寓居京洛,薛郎他正在太学中受业。那时候有缘见过几次,觉得他谈吐风雅、志向远大,在同学之中犹如鹤立鸡群,今后必定会有作为。于是我父做主,早早谈好了婚嫁。”难得有了听众,杨佩不禁回想起往事,望向丈夫泪光隐隐。
“不要再提了!”薛琛仰头长叹,心中酸楚至极。
“何曾想九品之制逐渐严格,出仕是要讲究门第的。薛郎这般风采人物,在洛阳累年竟然不得授官,家财耗尽而没有去处。最后还是我父央求了旧日同僚,才在这里谋得一份书吏的差事,这一待就是五年之久。”杨佩嘴上说着抱怨,心中何尝不是替丈夫打抱不平。
薛琛转头他顾,心情郁闷得无以复加。
“原来浦玉竟有这般过往。”张轨听完,顿时又多了几分同情。他这会才想到,自己对这位勤恳踏实的下属,着实是太缺乏了解了。而咀嚼着后者的表字“浦玉”,本是合浦珍珠的意思,这么细细想来,还暗合了明珠暗投之意。料想薛琛到了共县,历任县令没有谁会花功夫了解他的才能,只是凑合当做个能干事的普通书吏,哪里有什么前途可言。而后者曾为京洛太学魁首,既然见识过江海的波涛,又怎会安心于浅陋的池塘。
“待在这许多年,他却总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还真乐不思蜀起来。这边的县令换了又换,依然没有一个对他青眼有加的,书吏之职都坐得成了铁板了。”杨佩口若悬河,又接着道。他们一家也都是来自外乡,在本地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多年来可把她给憋坏了。
“安居乐业,本寻常事。”薛琛终于反驳了一句。
“好啊,你倒是让我安居了吗?别人家过得再一般,可养几个童仆婢女总还是有的,总可以帮帮我打点家务吧?家务繁多,我时时不能停歇;小儿夜啼,我日日不得安睡。薛浦玉,你竟然还觉得安居?”没想到丈夫竟会质疑,杨佩再度火冒三丈,几乎要戳着对方的脸颊痛骂。
“我,我说错了。”薛琛自知理亏,赶忙补救。
“你可倒好,每天就在书桌上涂涂画画,哪里在乎过寻常家事。”杨佩越想越是气恼,眼泪几乎要喷涌而出,指着桌上道:“门督你且看看,这家伙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总是一门心思扑在这上面,构想什么家国大事。西北战事突起,他在白纸上图画山川形势,想着怎样调兵遣将;朝廷转运不畅,他又摆弄起本朝官制,想着怎样精简裁汰。就算是风闻了乡里的民情议论,他都要仔细揣摩、上下研究,做甚么解决对策。一个小小的书吏,谁也没询问过他的意见,想出办法也没人会采用,何必要耗时间去想这许多?”
“士人当兼善天下。”薛琛小声呢喃道。
“那也要‘达’之后,才考虑兼善天下!难道你以为世间只有你读过《孟子》吗?浦玉,这种在太学读书时说的,适当做做口号即可,没几个人会当真。即便你真的信了,可经历过世情后,再长的美梦,到现在也该醒了吧!”杨佩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昔日的柔荑已长有新茧。
“都是我不好,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此生此世,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薛琛放弃了华丽的辞藻,把千言万语化为行动。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替娇妻擦拭眼泪。沉寂半晌之后,两人默契得对视,直到嘴角挤出新月。
“你自救不暇,何谈补救!”杨佩笑中带着泪光。
看着这对夫妻先哭后闹再和好,张轨的心情也随之跌宕起伏,为之悲又为之喜。身为外人,他能理解二人的多年苦楚,却不好介入其中安慰劝说。于是乎他尴尬得坐了许久,瞟了几眼薛琛的藏书,继而没忍住取了本翻了翻,弄出了声响。这阵动作,把沉浸于二人世界的小夫妻给惊醒了。
“瞧我这德行,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口舌,实在是让门督见笑了!平白说了这许多,耽误了你们聊正事,请勿怪罪!”怨气泼洒得差不多的杨佩,注意力转到客人这边。
“哪里哪里,就算是寻常之人,也难免有不平事,何况是浦玉这样的高才呢?休说你为之深感痛惜,我亦然也。依我之见,你亦无需忧,他是个藏在深山的璞玉,不会沉沦太久的。”张轨连忙答应,放下书卷安慰道。纵然这个说法,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
“我家这头倔牛,是绝不肯低头求人的,我这浑妇人却不在乎这些。门督今后若是有什么好去处,万望还能提携一二,让浦玉得以施展所长。我们阖家感激不尽!”杨佩抓住这个机会,站起身来恭敬作揖,放下尊严恳求道。她曾听丈夫说过,这位大吏是洛阳天子亲自指派来的,而且对待百姓很有仁心,想必是前途无量之辈,怎可错过。
“休得胡说!” 薛琛拿出家主的气势,握紧妻子的手。
杨佩瞪了眼丈夫,再度气恼,懒得搭理。
“呵呵,浦玉的确是蛟龙困在池塘,可如今我也是深陷泥淖之中,不知何日得以脱身呢。不知明日,焉谈其余?”张轨迟疑了片刻,叹着气脱口而出道。自己的事自己清楚,他挂着“御前贤良”的名头,看似是表面光鲜,其实因为官品卑下、门阀排挤等原因,也不会有多光明的前途。或许时运不遂,还会与薛琛长期作伴,成为余生的难兄难弟。
这话薛琛早已料到,杨佩却是眼神黯淡,以为对方在推脱。
“不过,倘若有朝一日,我得以跻身于庙堂的话,定当邀请浦玉来大显身手。就怕他等不及,早于我一步先跃龙门,到时还指不定谁提携于谁呢!”这种情况下,张轨也知道说实话无益。他掩藏了自己的困境,哈哈大笑着反过来调侃,让沉寂的空气再度充满活力。
“愿君勿忘此言!”杨佩乐得笑靥如花。
“唉,门督!”薛琛大窘,却实在拦不住妻子。
“定不食言!”张轨庄重允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