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彦这是何意?”李弥心中咯噔一下,顿觉不妙。
“孟存兄以为,我张轨是何许人物?”张轨不慌不忙得反问道。
“体恤民生、心存仁善之人。”李弥不假思索得答道。
“多谢恭维,可这就大错特错了。”张轨怫然起身,负手长立。
“此话怎讲?”李弥脸色陡然一变。
“我所一贯坚持的,是反对任何不当的行为,而非为了抗拒本身。”张轨微微一笑,进而解释道:“法度不公,故而我对其辩驳;民生艰苦,故而我为之抗争;官吏庸浊,故而我试图澄清。为官处事,应该秉承公正的原则,选择适宜的程序,如河流之沿岸线,如车马之遵轨则,不偏不倚,允执其中。我想做的便是这样,关注处理方式,而非只顾结果。”
“所言不错,那又如何?”李弥边听边思索。
“孟存兄难道还不理解吗?我会尽己所能去反对不该有的乱象,然而一定要遵守秩序而行,并不是去无视甚至打破它。对于那些无辜遭祸的士家,我定会在县中、往朝中申诉,帮他们解除桎梏。然而如你所言,监守自盗得将其放出,实在不是我能做到的。”张轨说罢,重重作了个揖。
“笑话,笑话!你张士彦并非头次来到世间,也不再是女几山上的单纯隐士,难道对这淆乱的世道还有所希冀吗?凭那些贪官污吏,是无论如何不会轻易放人的,你就算是喊破喉咙捅破了天,亦无济于事。”听完这番议论,李弥不禁呵呵冷笑,甚至发诛心之语道:“再说了,皇帝将你贬黜为县吏,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你的话传到朝中,连个细针落地的声音都不会有。”
“的确,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正因为当下的制度混乱,我们这些有心匡济的,就更要以身作则、克制冲动。”张轨理解对方的愤怒,缓缓解释道:“譬如今日之事,说句实在的,我完全可以帮忙,而且你是出于善举,他们本是无辜,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你为何不肯?”李弥听得云里雾里。
“因为我不能允许自己开这个先河!就算是冤屈无辜之事,也要依照合理合法的方式去做。”张轨直视对方,说得很诚恳:“以暴力手段来为善事,那是极度无奈的不得已而为之。你可以说今日之事非错,然而今后呢?一旦有效仿者,人人都藐视朝廷法度、放弃正常程序,大家都推崇以私人的暴力来解决问题,那就会演变为彻底扭转不了的糜烂局面。当下的确很多事都难为,然而我从始至终都是想改善世间的秩序,而非彻底砸烂它。”
李弥重重喘着粗气,沉默不语。
“倘若还信得过我的话,希望孟存兄能克制心绪,不要莽撞处事。此事我已悄悄行文郡中、朝中,恳请朝野名臣帮忙纾解。何况县吏们本是图财,军士没有性命之忧,我又每日去以垦荒的名义周旋保护,定然无虞。”张轨再度长叹口气,入情入理得劝道。
“唉!我是没想到,士彦你经历了如此多事情,竟然还这么冥顽不化!大晋朝廷上上下下,有几个真称得上贤明的?我就想不明白,那些宗室子弟、世家豪族任意霸占田地和民户,甚至于有人大肆招收亡命之徒,明目张胆到路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可我今日想来救人,你反倒要这般阻拦!”想了半天后,李弥仍然是愤愤不平、牢骚满腹。
“此辈陋行,何足效仿!”张轨故作轻描淡写。
“是啊,你一个外人,却要试图匡正司马氏的天下。”李弥揶揄道。
“额。”张轨愣了愣神,继而郑重道:“是!”
“为何?此辈值得这般效忠吗?”李弥大感疑惑。
“只为考虑当下怎样,并非觉得其人如何。一方面来说,百年战乱已经使得民生凋敝,已经经不起更多的风波。另一方面,我既然已经食朝廷之禄,还是要尽自己一份力。”张轨连连叹气,像是个背负巨额债务的赊欠人,继而郑重道:“所以我要尽力匡救世情,至少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
“说得还真是一派官腔!”李弥轻轻哼了声。
“与君肺腑之言,不足为外人道也。”张轨沉声道。
“好吧,即便如此,我仍然不理解。”李弥无奈摇头。
“若能行正道,则不行诡道;如可为去暴,则不为强暴。你我既然理想相通,皆为解救民生之苦,又何必要效仿那些庸浊顽劣,做以暴易暴之事呢?人各有志,有些事固然难以理解,谁也不可能说服谁。但还望孟存兄能给予信任,我一定把此事处理好。否则的话,定当舍身以赎。”张轨全意推诚道。
“唉!”好友说到这份上,李弥只能是哑口无言。
“可乎?”张轨了解对方的刚烈脾气,却仍然心存希望。
“难道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了吗?”李弥苦笑道。
“没有,我当恪尽职守。”张轨坚决答复。
“若是我还不肯罢休呢?”李弥深吸口气,眯着眼睛追问。
“君可刀来剑往,吾自水淹土挡。”张轨不甘示弱。
“呵,你我竟闹到这个地步。”李弥眼中落寂,缓缓叹息。
“名为缰绳,职为囚笼,我已锁身不自由。”张轨亦很感伤。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勉强了。”沉吟刹那后,李弥怫然起身。
“孟存兄还没回答我呢。”张轨跟随起身,对着其背影呼道。
“既然士彦这般坚持,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遵从你愿便是了。这就归宜阳,不劳远送。不过无论有怎样的分歧,相信你我终究是能够共经患难的友朋。他日再来双泉坞,亦当倒履相迎。”本已走到门边的李弥,听到这话慢慢转过身来,挂着清澈的笑容道。说罢他拱了拱手,自往外走。
“多谢孟存兄好意,这是必然的!”张轨喝了一声,为了印证自身的揣测,又迅速道:“我仍然是那句话,既然身为官吏则需恪守本职,还望不要横加为难。方才我已经叮嘱部众加强守御,足下携来的区区百余人马,是救不走人的。莫要妄生冲动,徒增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