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传说中的千言万语,都没有实际景象来得触目惊心。史记记载,商朝灭亡时,微子启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恳求降周,即后世赫赫有名的“肉袒牵羊”之礼。他只是一个开始,左传记载的郑襄公降楚、许僖公降楚,甚至于千年后的宋代徽、钦二宗降金,都是遵循这个礼节。
这套仪式的最大意义,在于让降人抛下所有的尊严接受屈辱,达到身心的彻底屈服。司马越固然只是个王侯子孙,李氏父子更只不过是个县豪,然而前者坚持以此行径做事,目的在于两个。其一,当然是彰显陇西王府的赫赫威风,使得今后任何人都得掂量掂量自身斤两,听到这个名字都不敢轻易冒犯。其二,则是表示自己的爱才之心,为了一个有逃亡军户嫌疑的小官吏,对仇人施以这般酷烈的惩罚,要是天下的豪杰之士闻之,怎会不主动投奔他这个当世的孟尝君、信陵君呢?搜罗九州四海的奇才纳入麾下,一向是他的志向所在。
当李氏父子被牵引着巡游完全城后,他们最后的自尊心也彻底没了。他俩眼中呆滞、神情木然,又被驱赶着分别趴伏在县廨门口的两侧,犹如妆点门面的镇宅之兽。没有抱怨,没有惨呼,他们就仿佛泥塑般一动不动,连挣扎的勇气都不再有,只是寂然仰视着天空,默默等着这个噩梦的结束。纵然阳光温暖,那些匆忙受到召集赶来的县吏们见到此景,每个人都不由得打了几个寒颤,恐惧深深根植在心底。
县廨之中,那些早到的或者本就在的吏员,亦是屏息凝神、有序排立。即便再散漫之徒此刻都打起精神来,分别按照所属部门、级别高低的顺序,在庭院中排得整整齐齐,悄然如秦皇的兵马俑一般肃穆安静。站在最前端的自然是几个位于食物链顶端的大吏,可就算是他们也不敢说话,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垂手躬身、静待吩咐。虽然那位高踞于上位者,论官职品轶只是个闲散京官,职务上压根管不到他们。
眼看到了晡时,站立的人群已经饥肠辘辘,可司马越的兴致还是丝毫不减。他命人端来素爱的胡凳,就坐在中厅的台阶之上,和张轨、皇甫方回聊得正欢。当然还有他特意来救助的“世子庶子”邓锋亦陪坐在旁边,有赖多方回护而没怎么受折磨,依然坐得沉稳笔直。至于其母来氏,由高涤陪同着去歇息。众人所聊得,既有本地吏治,又有政事诗文,天高海阔、无所不谈。又聊了两刻钟,司马越才轻咳一声收住话头,他感觉火候已经够了。
“诸位!”司马越轻轻喊了声,又立即顿住。
“是,是,世子有何吩咐?”蒋玄把老脸挤得像菊花。
“这李氏父子。”司马越提了一嘴,再度沉默。
“他们身为本县吏曹,竟然听信他人的谗言,把良善之家污蔑为逃亡军户,实在是罪莫大焉!世子秉公执法,我等绝无半点异议。如有需要,愿为世子行文佐证。”身为老滑头,蒋玄哪里不知道对方的弦外之音,毫不迟疑得当场表态,和李家划清界限。
“不仅无异议,而且全心全意支持!”匡胄替搭档补充道。
看到老吏们这副温顺驯服样子,张轨的心中感慨万分。在这人世间行事,说什么善恶是非根本就是对牛弹琴,唯有真正的权力才能够所向披靡。作为对秩序仍心怀匡正之希望者,他虽不赞同这种处理方式,可当亲自见到这情景时,还是觉得浑身舒畅。方法对错不论,这样做事确实爽快啊!
“行文倒不需要。我已经对他二人略施薄惩,并释放邓锋母子,此事就权且揭过,对州郡就不要汇报了,往后也休要再提。那些手续和善后的事,你们就担起来,务必处理干净。”司马越颔首指了指外头,云淡风轻得吩咐道。他不是怕州郡官吏来找事,而是懒得惹麻烦。
想起李氏父子的惨状,众人心中再度一凛。
“是,世子放心!”蒋玄连忙答应下来。
“那就拜托你们了。其实我很理解,汝等在县中办事,本来就有很多无奈。朝廷雨点般的诏令,州郡催命似的监督,最后执行都落到你们头上,要想办得好实在是很难啊。”斟酌了刹那,司马越忽然露出和蔼的一面,微笑道:“据说你们的王太守,在世人面前大肆吹嘘,说今年要垦荒增长万顷?”
“唉,可不是嘛!”蒋玄顿时面露愁容。
“山阳王氏,素来以仁善和洽的儒风着称,没想到他王宏才入世当了几年官,就变得这么贪禄求位、不顾廉耻!疯狂压迫诸县,连年虚报政绩,朝廷只是碍于颜面不戳破,皇帝只是想要树个典型而默认,他还真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任他诓欺吗?书生为政,令人耻笑。”司马越朝着南方嗤了一声,表情很是不屑。由书生转为官吏者古来有之,现代的例子仍旧比比皆是,其中自然有少数属于理想堕落者。任何人最纯粹的阶段,只是在没有触碰权力时。
其余人虽有共鸣,却保持默然,谁也没这个胆子评价郡守上官。
“对百姓来说,大兴土木不如无为而治。”邓锋倒不忌讳。
“共县摊派了多少垦荒额?”司马越掰着指头问道。
“一千二百顷!”蒋玄应声答道,不解其意。
“这样吧,勒令李氏父子交出百顷田地,当做不公断案的惩罚。我会再命人近期按照市价收购本地的三百顷良田,无偿赠送给贵县,就当做对你们辛苦工作的体谅。凑成这四百顷,少解诸位之忧。”司马越大手一挥,非常客气得表示。他这副一掷千金的爱才之心,让邓锋感佩不已。
“唔!”此举果然震惊了县吏,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在下谨代表众同僚,感谢世子的苦心!这真是雪中送炭!”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蒋玄率先鞠躬到地,激动地说道。其余大吏们瞬间反应过来,急忙朝着司马越感谢不止,先把对方这件提议做成事实。他们明白其中的意思,这是一种变相的贿赂,既洗刷邓锋罪状,也收买其他人心。
“汝等勤勉奉公,皆为我司马家事,举手之劳何足道哉。”司马越很满意对方这感恩戴德的态度,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而且他有个新的计划,将来氏重修乡庠的举措更进一步,帮助该县恢复设置汉代沿革的“县校”,借此为自己在京外延揽收纳人才的触角基地。
听到司马越这个计划后,众大吏们纷纷表示这是理所应当的正确提议,纷纷埋怨自己怎么没有尽早想到,表示县里会全力支持。来氏作为平民自发的修复,和司马越作为掌权者由上而下的指令,在诸位官吏的眼中,性质就是这么天差地别。接下来的事情很顺畅,司马越含蓄嘱咐众吏注意发掘人才,又安排了一队士卒充当保卫,自不在话下。
短暂的喧宾夺主正式结束,司马越这只强龙对地头蛇们没太多兴趣,诸事已了就大模大样离开了县廨,不仅懒得和那些小吏虚与委蛇,对依然在门口受罪李氏父子也瞅都不瞅一眼。他来到张轨的居处暂歇,后者又邀请他来到内屋、屏蔽左右,说是有要事相商。
“怎么,士彦终于想开了?想要我帮你回京为官吗?”看到对方这么神秘兮兮的样子,司马越自然误会了其目的,含笑询问道。他以为张轨是经历了底层县吏的艰难险阻之后,实在是在这熬不下去,所以才偷偷找自己求情。
“啊?不,不是这样的!”张轨先是惊讶,继而断然否认。
“哦?”司马越意味深长得笑了笑,以为对方是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