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枷,是商周时期就有的农具,通常用于捶打谷物,使得谷粒与谷壳分离。它的身躯分为两段,一个是齐人身高的长长握杆,一个是用粗绳绑缚或铁链悬挂于顶的击打段(竹木制居多)。这是一种非常简易却又高效的工具,利用挥动长杆时的惯性,让短杆更有力得击打目标。无论是农业实用还是祭祀活动,它都是一种极富代表性的工具。古代帝王为了劝农会有“籍田”礼节,亲自率领诸侯公卿们参与农活,他们往往就是挥舞着连枷进行的。
《过秦论》说,“锄櫌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以述说农民军的武器劣势,其实并不然。刀、斧、锤等很多乃至大部分兵器,都是从普通的农具演化而来,在战场上展现了卓越的厮杀效果,连枷也是如此。春秋战国时期,连枷已经被改造用于守城使用,士兵可以安全躲在城墙后挥击,就能够重重打击敌人。更有甚者,通过这种挑动式的高举高打,能彻底避开盾牌的防御。
不过在两汉魏晋时期,连枷还是没有太多走上战争舞台,它的功能还没有被彻底开发出来。直到未来遥远的宋朝,连枷被彻底改造为通身铁铸而加大了伤害量,“夹棒”、“双节棍”被广泛运用于实战,堪称破盾的神兵利器,并被记录于《武经总要》,名将狄青等都善于此物。无独有偶,同时期的西方世界,连枷类兵器也在中世纪大放异彩,能对戴着重型盔甲的敌人造成锤击伤害,而改造为使用枷锤的“流星锤”更是名噪一时。
这些都是后话,在此时此地,任何人还没意识到“连枷”的战争价值,在他们眼中这依然是个普通的农具。这七根“连枷”,定是附近的村人习惯将其放在渔船上,当时他们借船时没有在意,现在却成了救命稻草。张轨之所以提及,是抱着别无他途的想法,姑且试试。否则他们坐困于此,等到城中的官吏或者路旁的行人察觉到,那他和坞豪们就都无法辩解、无法逃脱了。
“用这玩意,还不如拳打脚踢!”姚放发出刺耳的哀鸣。
“总比坐以待毙的好。”白嘉安慰众人几句,稍作鼓励。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主将李弥边托着船身边说道。
短暂的商讨中,张轨已经拾起一根连枷,放在手里掂了掂。此物确实制作得很粗糙,底端是简单的木制长柄,顶端是五根并排绑定的竹片,二者通过头部的木洞用绳子串联。好在这是为了农活使用,做工虽不精细却很结实,看起来耐得住击打。瞧见他开了头,邱善等人亦学着行动起来。
“就用这破东西?”刘纠满脸怀疑,却不敢放松警惕。
“这不是打谷用的吗?”刘家私兵也在低声议论。
围观者似在看戏,被困者却认认真真得执行起来。每个船后都有一人挥舞连枷,其余人则或扛或托船身充当盾牌,形成了七个独立战术组合。在各自连枷手的呼号指挥下,他们闷声踏步移动起来,仿佛是怪异的角蜗牛。散乱的弩箭依然起不到什么威胁,以为操作连枷不需要探身出来,只管伸出半截挥舞即可。蓬乱丛生的芦苇,在这种钝器面前毫无抵抗力,芟夷斩伐,无不偃靡。很快,他们就突进到私兵们面前。
“呀!”几个豁出去的私兵,横冲几步乱砍乱削。
“砰砰砰!”木船发出沉闷的声音,兀自挺立。
连枷的第一次伤人,在此刻发生了。躲在船身后的张轨,支着腰部高高后仰,随后以侧击的角度,从右上方朝着左下急速捶打,呈弧线状扫荡最贴近的敌人。借助惯性,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枷头的连排竹棍重重打在后者的后脑勺上,发出“啪”的脆响。钝器击人,淤伤尤重。
“啊,啊!”那人捂着脑袋,痛苦得瘫倒在地。
初次展现出威力的连枷,带给坞兵们惊喜,亦给私兵以恐吓。可后者还没来得及反应,张轨的连续挥击已经到了。他是亲历过战场的人,懂得运用长杆兵器的要点在于拉开距离蓄力,所以每次的后仰都做得很充分,以期爆发出足以扫倒任何成年人的力量。
转瞬之间,四个私兵横躺在地,有的抱着头颅,有的捂着脸颊,个个哀嚎不已。受惊于这种新型武器的威力,短时间内是没有别的敌人敢于继续冲击了。暂时的平静中,张轨催促着同伴整齐踏步,直接踩在这些人的身体上,然后忽然号令停止。
“放下船!”张轨窥探着敌军的动静,沉声下令道。
“什么?”甚至李弥都不理解。
“松开手,别放倒!”张轨加重了语气。
高涤率先响应,其余人只好跟着撒开手,原本离地悬空的笨重船身,朝着地面坠落下去。那些私兵正好在其地下,横遭这新一轮的重击,顿时哀声一片。有个脑子机灵的摸爬着要逃,可还没爬两步就被打中了腰部,直接折断了骨头,再也站不起身来。另一个则被锤击到腹部,头部被船身压着抬不起来,侧吐着满腹的酸水。更惨的是个恰好脖子被砸中者,被打得陷入了淤泥地几寸,被卡着喉咙无法呼吸,拼命挣扎着却挪不开压顶之船,眼看着进不了气了。
敌人的呕吐物近在咫尺,几乎让没经历过真正战场的高涤也跟着倒胃,可他还是勉强忍住了。同伴们稳稳扶着船身,不让敌人挣扎着站起,立即理解了张轨的用意何在。竹木制连枷的击打毕竟只是一时之效,敌人喘口气就能缓过神来,到时他们只管着迈步向前,可预防不了身后此辈爬起来的偷袭。如此这般用船盾充当武器,趁势追打、斩草除根,可彻底解除对方的威胁。
“就按这个,别让他们缓过气来。”张轨果然是这么想的。
新办法的奏效,让其他人倍受鼓舞。邱善不懂得怎样运用,凭蛮力大吼着抡圆了连枷,几乎把其舞成了一个水磨状的圆圈,荡得敌人根本无法接近。众人以船枷组合持续进击,吆喝着进攻芦苇丛中的敌人,不多时就横扫了近半。农具和渔船的诡异组合,此刻竟比刀枪还管用。
“废物,都是废物!”刘纠捂着脑袋,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攻他们的底部!那里是挡不住的!”冷眼旁观这么久后,左曲曲长周震沉声呵斥住即将溃败的私兵,带着亲信军士们顶了上来。他们毕竟是真正的战士,看出来这种临时战术的薄弱环节。连枷的扫荡能攻不能守,极度依赖于船身当盾的保护,而坞兵们托举其前行,小腿部分是遮挡不住的。
周震说到做到,小步冲向前贴近船身,迅速蹲下来俯身斜劈。他这么做形象固然不佳,却反过来利用了船身掩护自己,这恰好是连枷攻击不到的盲点。正兴奋追击的托船坞兵,大多数还没注意到脚下的攻击,也压根不会去注意。其他几个军士,依样倒地攻击。
“弃盾,弃盾!”李弥一边喊话,一边撒手急退。
即便反应已经很迅速,可还是晚了一步。周震挥砍的力量十足,扫倒了最左侧的坞兵,刀身深深卡在对方的腿骨里,后者捂着脚痛苦倒地。好在命令下得够快,其他人甩下渔船匆忙跳退,及时避开了。无人扶的渔船扑通倒地,又是个庞大的障碍物,暂时阻止了敌人的追击。
“诸位,捡起兵刃好好厮杀,保护好受伤的弟兄,休堕了双泉坞的威名!”悲愤之下,李弥声嘶力竭得喊了一声,端起佩刀独自冲入敌阵,和那些军士搅在一起,为同伴争取时间。此时亦恰到好处,敌人看穿了战术的破绽,连枷的奇袭作用已然失效,是到了强攻硬取的时候了。
坞兵们哄然应命、弃船而战,各自去拾取地上散落的私兵兵器,继而跟着坞主冲锋向前。憋屈抬了渔船半天的姚放,好歹释放了双手得以发泄怒气,嗷嗷叫着奔走厮杀。而老搭档邱善,则深深爱上了趁手的连枷,继续陀螺般挥着其破阵开路,舞得虎虎生风。他用得缺乏技巧,却力道极大,有个躲闪不及的私兵,被打得牙齿和血飞出。
双方各握武器的短兵相接,坞兵们明显占据了上风。敌人之中,唯有不甘失败、谋求大功的周震,像一个嗡嗡作响的好斗马蜂,追着几个没站稳脚跟的坞兵疯狂地砍杀,企图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毕竟他心里清楚,倘若今日的“擒贼”失败,他作为告密者的下场,恐怕是最坏的。
“周震!”当他竭力奋战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吼。
“张轨!”周震回过头,从惊疑不定转为满脸轻蔑。
是啊,一直以来深受大多数底层军士们尊敬爱戴的张轨,其实是他周震最瞧不起的那种人。洛阳城中的破落寒门子弟,稚嫩的弱冠之龄,有什么本事和资格,来本县充当“五大吏”之一的门下督,指挥他这样的军中老人做事?就算是他多年所依附的刘纠,逢年过节都会客客气气得尊称一声“周兄”,送些钱帛土产作为赠物。张轨小儿,走运当了个负责军事的大吏,对待军官却从无人情讨好,更无钱财笼络,真是高傲到了极点。正因为如此,他纵然嘴上不敢说些什么,心中绝不肯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