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难道换一个主家,我们就不需要种田织布了吗?况且我早就听说了,给姓晋的当民户,还要被征去战场,还要被征收更多粮布,究竟有什么好?”中年人反唇相讥。
“这,这。”此问题,张轨的确解释不通。
“我辈父老费劲心力,才挣脱了苛政的束缚,得到几年、十几年喘息的日子。现在就凭你的这一句话,就彻底抹煞掉了!”百姓中的老者,听起来似乎粗通文墨,神情悲愤得仰天长叹。
“他定是收了姓晋的贿赂!”青年人怒声喝道。
“对对对!”百姓们被煽动鼓噪起来。
“当今天子不姓晋!”老吏拖长了语调解释,无济于事。
理想远没有现实沉重。张轨有些后悔了,他的确不应该试图以劝说的形式,来让隐匿户心甘情愿得重归编户。自古以来为政者做决断,从来不应该是鱼龙混杂得讨论出来的,他还是太优柔寡断,太过于追求尽善尽美了。想到这,他回过头去,朝着同伴的薛琛、秦璧等人一阵苦笑。
“诸位,诸位,门督这么做是为你们好!短时间来看,是可能会承受比豪族名下更多的赋税,然而只要放长远去看待,就会发现这是有利于子孙的。”薛琛招着双手安抚道。可一介书生的空话,总显得单薄无力。毕竟,谁会不计较眼前的得失,而关注遥远以后的利弊呢?
“呸!”青年人满脸怒容。
“吃都吃不饱,利个屁!”中年人骂道。
张轨苦笑着陷入沉默,迅速思考着对策。然而正当他沉思的时候,忽然感觉到眼前飞来一团黑色的物体,还没来得及反应,左脸就“啪”得一声被打红了。他龇牙咧嘴得定睛一看,掉在地上的是块田中的黑泥,脸上还挂着不少泥屑。人群喧闹混乱,辨认不出来是谁动的手。
“大胆!”乡吏们怒斥着,甚至有人拿起了鞭子,准备用习惯性的手段解决问题。唐代高适《封丘作》诗云,“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是古典吏治的真实写照。
“别动,他们是大晋的在籍民众,不要随便欺辱!”张轨左手遮挡着面部,右手示意安抚,喝止住了乡吏们。他的想法很古怪,觉得既然自己要给予民户尊严,就要提供相应的保障。有的人生来生来无拘无束并因此富贵腾达,有的人总是被道德和规矩束缚住,这是性格决定的。
乡吏们闻言愕然,却只好从命。
“打,打那个坑人的!”青年人深受鼓舞,振臂一呼。
“打!”百姓们群起踊跃,一开始还只有大胆的几个人敢于投掷土块,等看到乡吏们真的插手不管,每个人都参与到这场“义举”中来。没过多久,就演变到甚至有举起锐利粗笨的石头,往来者脸上招呼的。
身在底层民间多年,乡吏们都是嗅觉最机敏的动物,知道如此放纵会酿出什么样的后患,索性个个都躲得远远的。而张轨此行,只带了薛琛、秦璧、刘盛和另外两个书吏,其余人都留在校场看守文牍,尤其是兵士一个也没有带。面对此状,他们又放不开手脚还击,只好落荒而逃。
一行人慌乱间来不及多说,或者骑马或者步行,漫无目的得躲着追打而去。义愤的乡民们欢呼雀跃,当真是男女老少齐上阵,朝着来者的背影抛掷泥土和石块,一口气追出了好远。老者气喘吁吁,孩童拍手大笑,人人高喊着污言秽语唾骂,真可谓是团结一心。直到两里地之外,他们才堪堪收住了脚步,吆喝着在原地庆祝胜利。
骑马逃亡的时候,张轨几度回头想要再尝试劝说,可得不到机会更没办法说服,只好不甘心得败退。等到追兵消失在身后时,他们几个这才喘着粗气环顾苦笑,深感这件事的无奈和滑稽。眼看着前方有个土地庙,于是他们缓辔行了过去,就地歇息歇息。
“门督,今日应当祝贺你!”秦璧调侃道。
“让卿故意耻笑我吗?”张轨故意板着脸反问。
“非也,非也,我说的乃是事实。”秦璧立刻换作满脸严肃,缓缓解释道:“昔日晋国公子重耳,因为骊姬的陷害流亡诸国,经过五鹿这个地方时,饥饿难耐只好向路人乞食。路人不仅没给吃的,反而给了一把泥土让他吃。重耳十分愤怒,赵衰却说‘土者,有土也’,表示这是纳土臣服的意思。今日君的境况,恐怕和重耳相似吧?”
“如果真的如让卿所言,那还的确是值得庆贺的事。只可惜我只是个臣子,不可能成为诸侯,哪敢与重耳相比?”张轨闻言大悦,伸手擦干净脸上沾着的泥巴,谦虚地回答道。他的前世张敖,也是封建一方的赵国国主,其实心中何尝没有一点恢复权势的野心呢。对方这句话,恰巧点燃了它。
“只要心中怀有民众,必然会有福泽于后世。比如郑国的贤相子产,虽然只是个落魄小国的执政,却得到九州四海人民的怀念。”秦璧指着土地庙的牌匾,笑着说道:“门督你瞧,这难道会是巧合吗?上天知道你所做的是善非恶,冥冥之中在指引鼓励着你呢!”
“是啊,是啊!”张轨抬头仰望,遥想千年。
眼前的土地庙,祭祀的正是昔日的郑国执政子产。郑国的旧境,在魏晋之际是荥阳郡,汲郡正是该处接壤的北边邻郡,所以这里对子产的崇拜氛围尤其浓厚。当然了,在中原腹地乃至于荒遐边疆,普通人们或许不知道子产这个人究竟是谁、做过什么,可事迹依然传颂在碑文上,雕像依旧拜放在土庙中。正是千千万万个子产这样寄托了家国情怀的中华先贤,构筑成了民族的共同归属感。
“当初子产在郑国,改良田亩制度,也是得到了人们的非议。新政推行一年的时候,乡民咒骂说,‘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然而等到推行三年后,乡民却又歌颂说,‘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长远的眼光,本就不应该苛求于百姓拥有,这是为政者该考虑具备的。”步入庙中的薛琛,也劝慰道:“门督只要坚持本心即可,不必因有阻力而退缩。”
“就是,我记得秦国商鞅,也曾有过类似的故事,具体怎么说竟忘了。总之是,人言不足畏,我相信门督出于公心公义,也必然会得到善果善评。”刘盛挠着脑袋,憋了半天只想出这样的话来。他已经越来越绑上了张轨这条船,自然希望后者的路越走越顺。
“但愿如你们所言,只要诸位能够齐心协力,我会坚持做下去的。咦,这陪祀的人是谁?”得到这么多的支持,张轨心中宽慰许多。他在小小的庙中转悠刹那,忽然指着左侧的一个雕像询问道。居中的自然是穿着战国服饰的子产,而这个则穿着魏晋服饰,明显是今人。
“嘿嘿,这个嘛。门督可知道,当今世人最痛恨的奸佞是谁?”不用去瞧雕像下的碑文小字,薛琛就一眼认出了此人。他没有急于解答,反而摇着脑袋笑着反问道。
“贾充?”张轨不假思索得答道。
“不错。而这位便是其父!”薛琛点头确认。
“奸佞之父?”张轨皱着眉,充满怀疑得再次打量。
“门督有所不知,前朝的豫州刺史贾逵,乃是清正廉明、精达事机的绝佳人物。当时的他,可谓是曹魏朝廷吏顶尖的忠贞之臣,对百姓也恩惠颇多。所以在他活着的时候,豫州百姓已经自发地为其造生祠。他所兴修的水利和沟渠无数,还有运河二百余里,至今仍纾解着民生之困,人们称呼为‘贾侯渠’。附近州郡的百姓,也有很多随之悼念立庙的,这里也算是一处。”薛琛感慨得抚摸着雕像下的碑文,回头说道。
“竟然会是这样!”张轨还是初次听说。
“人们传言,司马宣王(司马懿)临死的时候,就是梦见贾逵、王凌的鬼魂作祟,给活活吓死的。如此忠贞名臣的子孙,却是本朝的第一大奸佞,实在是令人费解!”秦璧压低了声音,蹲下身指着碑文道:“门督请看,这还是前朝魏明帝在青龙年间东征路过,亲自命人刻的碑文。”
“若不是亲身见闻,真不敢想象父子之间的区别会有这么大。”张轨随之俯身,伸手触摸着碑上的字迹,细细读着。其中果然有“逵存有忠勋,没而见思,可谓死而不朽者矣。其面告天下,以劝将来”的句子,诉说着贾逵昔日的功勋业绩。想来是魏明帝亲自做的悼文,曾被传抄到每个祀庙中。
“上天知晓善恶,人们也终究会分辨善恶,这只是时间问题。父有德,能被悼祀千古;子作恶,则会遗臭万年。父之德掩盖不了子之恶,子之恶也推翻不了父之德,百姓终究会知道并区分。这些陈迹,都时时刻刻在提醒着我辈,功过不仅在青史,更在悠悠众口之中。对于我们这些为政者来说,这真是最好的鞭策。”薛琛站起身来,微笑着环顾叹息道。
“天心即人心。”张轨摸着字迹来回读了几遍,感慨许久后才悠悠然说道。他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此刻愈发坚定地打算去做,哪怕前路漫漫、风雨难测。竹简写就的史书或许会破损磨烂,人们心中的记忆却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