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初次“清田”的成功,后续成果不断涌现。有赖于兵士们的用命,各乡的清理均有较大进展,每天都有不少的民户和田土被清算到大晋朝廷名下。一开始是乡邑小族,后来哪怕是李、王这种本县顶级豪门,都不得不被持续清算。当然了,有了同溪乡的教训,张轨放弃了幻想,没再现身劝勉过那些新编户。因为旧有观念的束缚,以及有心人的煽动宣传,在一县境内、士民之间,哀怨嗟叹声远远多于欢呼自由声。
多侵占的民户和田土,是土豪们赖以生存的根基,如今慢慢地被核验吐出,无异于剜肉放血一般。故而他们从施政伊始的敌视和轻蔑,变成了卑躬屈膝的诉苦和哀求,换了副温顺且可怜的面貌,希望张轨能够手下留情、点到为止。这种前倨后恭的滑稽场面,的确是出于形势使然,因为对方还真能拿捏住证据把柄,绝不是口头说说而已,所以必须低头。然而从此细节也可以看出,豪族们之所以在战乱动荡和权力倾轧中绵延生存、顽强不倒,很大程度是得益于他们的“识时务”,不像后世颜真卿、文天祥那么死脑筋。
对于这类摇尾乞怜的求情,还有络绎不绝的登门请托,张轨的对策一以贯之,那就是全然置之不理。特别是上次造访“子产庙”后,他对心中的信念坚定无比,是绝不肯接受任何妥协的。不过即便坚持了很久,可有一个人的亲自拜访和邀请赴宴,他是根本没办法忽视的。后者自然是本县群吏的灵魂人物,见识过无数风雨、服务过无数任县官的主簿蒋玄。坐镇在群狼之后的头狼,终于按捺不住惊慌和焦虑,要直面交涉了。
“纯粹是因为新年将至,思量着门督是个外乡人,本地也没个亲友可以团聚,故而作此邀约。只是一场家宴,门督可莫要嫌弃推脱才是!”谈及原因的时候,蒋玄爽朗得哈哈大笑,以示自身的坦荡。他还补充着说明,过年时本地乡吏邀请外地客吏同席,是两汉以来的惯例。
“难得主簿这么费心,还有平日里的那么多照拂,规岂敢敷衍不去?”正所谓尔虞我诈,张轨纵然心知肚明,可还是笑眯眯得作出感动状,致谢后继而反问道:“不过敢问主簿,这是否是场纯粹的家宴?本县其余的同僚,或者知名的豪族,会不会有人参加呢?”
“当然没有!”蒋玄大模大样得摆摆手,拍着胸膛、指着身后保证道:“门督你瞧,今日我是自行登门到此,连个僮仆都不曾携带,又岂会邀请旁人参与?说句实在的,即便平日里对政事各有见地,可我是由衷佩服门督的名气和为人,想要私下里亲近亲近的。这不年末,遇上了好机会嘛。”
“好,好!主簿如此有心,我自当登门拜访!只是先容我片刻,收拾停当再去。”张轨既有一种不甘示弱的豪气,也存着几分好奇心,想要看看这位县吏之首究竟会怎样出招。毕竟他的前世作为张敖时,曾亲自见证过刘邦、项羽的鸿门宴,今日的区区县吏之宴,又有什么值得惧怕的呢。
“自然。”蒋玄笑着起身,去庭外等候。
在侧屏息凝神许久的高涤,马上凑上前来,询问是否要携带兵刃防身,要不要选几队兵士护卫。张轨笑哈哈得拒绝了,他是真刀真枪从秦末战场上存活下来的人,哪里会有如此胆小的表现。既然蒋玄敢于独自来登门出招,他就敢独自去赴宴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门督是君子态,可蒋玄未必不是小人。防身的兵器,起码要带上一件才是。”高涤脸色忧虑得摇着头,把泥中剑捧上前。他出身于军户家庭,见识过某些县吏的丑恶嘴脸,并不觉得共县的吏会有多么特殊。清田行动侵犯了太多人的利益,后者有可能狗急跳墙、铤而走险。
“就算有个万一,只要有你高彦清在,我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张轨笑着抚了抚高涤的后背,表示感谢与信任。此子不再是那个士家少年,已经成长为思虑周密的男丁,可以一用了。然而对付乡吏,却有别的方式。他再度拍了拍其肩膀,拒绝了佩剑,跨步出门。
“唉,门督!”高涤慌忙自己别上剑,追了出去。
和大部分豪族、乡吏一样,蒋玄在县中的宅邸面积有限,因为县城本就不大。所以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他们更愿意住在郊外的大屋,享受独霸一方的感觉,顺便看管自家的产业。自古以来,中原豪族的根基就在于土地,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尤其是县以下的小城。
一路之上,张轨和蒋玄有说有笑、并辔而行,仿佛二者是知交好友似的。蒋玄再次询问了张轨的师承,还有在洛阳的生活经历怎样,以试探其背后势力的深浅。张轨则不断转换着话题,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各种发问,以打乱对方的思路节奏。在这场无声的交锋中,谁都是费尽精力,却鲜有收获。好在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蒋家府邸的门外,此地位于城西北郊。
按照古典中国的规矩,房屋建筑的高度是很有讲究的,特别是礼法日趋严格之后的年代。汉朝的梁冀、王根等权臣,无不是因为过于壮丽的楼房,从而惹得当时皇帝猜疑,被认为有不臣之心。一般来说,官员房屋不高于宫苑是最起码的,而吏员的房屋又更得修低,士农工商,以此类推。然而在天高皇帝远的京城之外,这条惯例很难得到严格遵守,也没有人去管理。眼前的“蒋宅”,修建得恢弘大气,妙在门口的石壁之上,雕刻着精美的神话和人物像,可想见花费了多少巧工。里头有约莫百余间房舍,俨然形成了个不小的聚落。而围绕着院落有条半丈宽的沟渠,侧旁有一条水道引着排向附近的溪里,以便于人们浣衣和洗米,兼顾部分防御作用。
“主簿居室,不简单啊!”初次看到这景象,张轨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富贵感,忍不住笑着道。他注意到里面有个四层高的楼宇,摆在聚落中央显得气势十足,这在当时还是不常见的高层建筑。看来对方这位县吏之首,在过去数十年的岁月里,可没忘记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
“门督曾去过京洛,见识过王侯公卿们的生活。与他们的居所相比,这粗陋的地方何值一提?”蒋玄谦虚地摇了摇手,饱含深意得回答道。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家伙,仰仗着父祖血统而身居高位,自小享受人间的富贵。他在县里辛苦半生,被上级驱赶着做牛做马,难道就不能稍微享受些吗?
说话之间,蒋宅的大门已经轰然打开,二十多个僮仆分列鱼贯而出,排成纵队恭迎主人的归来。里里外外的更多人,则停下手头的活计,带着敬畏的眼神躬身站立。这副情景,还真是迎接一境之主的样子。蒋玄含笑伸手示意,邀请客人进入家中。
“我初来共县的时候,也和你相似的年纪,可真称得上是孑然一身。出身寒门、家徒四壁,唯有努力付出以求县令的赏识,那时候经常一份文牍删改数十遍,往往写到深夜还未尽善,未曾奢望过会有今日。”蒋玄边说着边叹了口气,换了一种交谈方式,以期拉近双方的距离。
“主簿称得上是改变命运了。”张轨转顾笑道。
“呵呵,还是要谢朝廷的信任,以及乡民的支持。”看到对方似乎感兴趣,蒋玄大喜过望,先是说了番场面话,继而换了长辈的口吻,语重心长得说道:“其实为政之道,最要紧的还是一个‘人’字。怎样协调好同僚间的关系,怎么安抚好地方百姓,里面有着很深的学问。空虚的道理是一回事,实际的行为是另一回事,决不可胶柱鼓瑟。”
“看来这点我很欠缺啊!”张轨皱眉回应道。
“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所有人都经历过,不只是门督一人。为政之根本,在于照顾当地的百姓,使得他们能够安居乐业。孔圣人所谓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就是这个意思。在与人和睦这一点上,我冒昧觉得门督是有所不足,嘿嘿。”蒋玄心中狂喜,事情的顺利大出所料。
“唔。”张轨垂首不语,似乎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