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他?那个在女几山上羞辱朕的使者的那个,玄晏先生的弟子?”司马炎一听说就想了起来,使劲地摇晃着脑袋,不知道该作何评价。此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当初他大度宽宥了冒犯使者的事,并指派其出任县吏之职,本以为就能眼不见心不烦,打发过去了。没想到这人在小县之中还不肯消停,又给自己整出这种事来,令他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贾令君,你刚才还少算了一个。我也有幸,与那位名士一同清谈饮宴。”中书令张华突然越众而出,朝着洋洋自得的贾充瞥了眼,继而对着帝座躬身道:“陛下,此人名叫张轨,是安定郡人士。我和他接触过,汲郡的古冢书便是他第一个公布发现的,且此人博闻强识、明达儒雅,谈吐间有满腔的报国之情,绝非等闲之辈。”
“哦?原来是这样啊。”司马炎恍然大悟,激怒的心情顿时冰消瓦解了大半。他确实是个在意吉兆祥瑞的人,更是个容易被左右影响的人,刚才能被除夕民变所惹怒,现在就能想起竹书的瑞征,连带着对张轨的印象也好了许多。作为其心腹大臣,贾充、张华都很懂得怎么对症下药。
“陛下!”贾充闻风不对,赶忙想再谏。
“黄沙御史何在!”司马炎已有了决定。
“臣在!”朝班的中后侧,晃出一个欢骨丰隆、身躯高瘦的中年大臣,正是黄沙御史高光(字宣茂,四十六岁),又是个魏晋时期的望族子弟。其父高柔,在曹操手下出仕,经历侍奉了曹魏的五代皇帝,素来以刑狱治法闻名,活到了九十岁的高龄,作为前朝的太尉,昔日的名望不亚于司马懿。
晋代的司法主要有两个部门。其一是九卿之一的“廷尉”,主日常的刑法狱讼,包揽了大部分案件。其二就是御史台的属官“黄沙狱治书侍御史”,名字很奇怪却品轶不低,初设立时秩同御史中丞,主要掌管诏狱,以及廷尉审理不当者。“诏狱”顾名思义,原本是指皇帝下诏书督办的案件,两汉以来逐渐变为皇帝直属的监狱,属于“内廷”的概念。魏晋时把诏狱定了正式的名字叫做“黄沙狱”,所以有了那个听起来古怪的官名。
张轨的身份只是个县吏,原本应该由“廷尉”审理即可,转给“黄沙御史”就相当于皇帝亲自重视,算是给足了待遇。至于更高层次的审理方式,公卿重臣参与的“八议”,那他还远远够不上资格。司马炎这是考虑到其身份复杂,加之以贵臣说情,怕没处理好玷污了圣明。黄沙御史高光世代研究法律,又素来有不偏不倚、公正廉明的名气,因此皇帝觉得还是避开贾充的尚书省、张华的中书省、任恺的侍中省,交予无党无私的此人来办最妥当。
“该县吏的事,就移交给高御史负责审理。切记,先不要动刑,要讲究证据,勿要让天下士人觉得朕苦心征募的贤良,会受到什么不公的待遇。”司马炎拈须斟酌着,细细叮嘱道。作为年轻的开国君主,他不得不在意收买人心,特别是牵连到赫赫有名的玄晏先生。
“是,谨奉诏!”高光的作风很简练。
“好啦,诸位就勿要为此事挂心,好好享受春日的温暖吧。朕命人准备了酒食,今日务必要君臣同乐!”暂且把愁事抛在一边,司马炎笑容满面得催促宦者,去为群臣们提供招待。他还兴致勃勃得表示,巧工为御苑西游园中新添置了景观,邀请近臣们陪伴同赏。
高下有别,尊卑有序,待遇不是人人相同的。能够在大殿内外参与新年饮宴的,都是四百石以上的京官和勋贵,其余人都各自退场散去。而等到饭后出游,可以陪侍在君王身后的,基本上是两千石以上的高官。各省各部的大多数官员,都在这时回到了署衙,谈笑着开始办公。
随波在人群中的嵇绍,此刻的心情和脸色均不太好,既是为好友的安危而担心,也对朝廷的处理颇有微词。可他只是个职位不高的秘书丞,在群臣班列中处于很不显眼的中间地带,挤在如山似海的人堆里,连站出来鸣冤的机会都没有。何况作为司马氏敌人嵇康之子,他的身份其实很微妙,不适合贸然站出来抗议。带着这种郁闷的心情,他多喝了几杯酒,脚步踉跄得回到了中书省。经过同僚的房间时,忽然听到有人在高声议论。
“这厮安逸得坐在县中享清福,还为朝廷惹来这么大的麻烦,难道不是世上少有的顽劣之徒吗?”担任佐着作郎的少年人束皙,站在着作郎的办公房间内来回踱步,不断用手敲打着桌子道。他当时为竹书之事去过共县,和张轨等人相处得很不愉快,故而怀怨。
“束广微,你说什么呢?”嵇绍大怒,冲进来喝道。
“难道不是吗?身为小吏,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和位置,竟然擅自操心起国家大事来,像螳臂当车一样可笑!”束皙说得正欢,扭头一看发问者是嵇绍,顿时乐不可支得指着其面庞,对着同僚们道:“诸君可瞧瞧,咱们的秘书丞嵇延祖,当初还和那恶吏称兄道弟呢!”
“嘿嘿嘿!”佐着作郎何嵩、刘逵等,乐颠颠瞧热闹。
“广微啊,你就少说两句吧!”看到此景,一向沉默寡言的大着作郎陈寿,也忍不住要拦着劝说了。他出身于巴西郡安汉县,是个地位尴尬的蜀国降臣,但是编撰的《诸葛亮集》、《益部耆旧传》十分出彩,被誉为当代史才,得以授官。可是正因为降臣身份,一贯压不住那些自命不凡的属下。
当时的中书省,除了主官之外,还囊括了着作、秘书几个部门。着作这边,领衔的即“着作郎”,俗称大着作郎,专掌史任。所辖的佐着作郎八人,大多数是年方弱冠的年轻才俊,只有文采出众、博学善辩者才可以入选,是万里挑一的佼佼者,所以很多都像束皙一样桀骜不驯。秘书那边,嵇绍和宗室子弟司马彪一道,并列为主官“左、右丞”。
“就连陛下本人,都还没定张士彦的罪。束广微,你有何德何能,在此处猖狂詈骂?你又有什么成绩,敢于嘲笑有心报国的人?”嵇绍借着酒劲,缓步走进了房间内,瞪着对方喘着粗气。
“报国?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他配吗?”这话令束皙笑得更加灿烂,环顾着同僚们继续道:“我等职在中枢者,每天为四海九州而呕心沥血,时刻思考的是牵涉全国的大事。他一个坐在小县的井底之蛙,只要按各部门要求训示去做事,就算是尽了责了。偏他不安分、不认命,不该骂吗?”
“你找死!”对方几次三番羞辱好友,嵇绍实在是忍无可忍,暴怒不已。他眼瞅见边上的书案上有个砚台,不假思索得伸手抓了过来,朝着大笑的束皙投掷过去。后者根本没有防备,脸上被砸得破了一层皮,从头到脚淋着湿哒哒的墨汁,愣在原地。
“嵇绍,你个罪臣余孽,竟然对我动手?”束皙瞬间火冒三丈、气血上涌,他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种冒犯,于是戳着鼻子骂道:“要不是看孤苦可怜,我早就不忍你了!本该夷灭三族的前朝丑类,陛下抬举你当了个秘书丞,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别,别!”陈寿慌忙起身要拦,却已经迟了。
被辱及亡父的嵇绍,原本就克制不住的愤怒,顷刻间如泄洪般呼啸而出。他仗着自己的身躯高大,一把冲上前将束皙扑倒在地,拳头如狂风骤雨般落下,打得对方扭来扭去躲闪。其余几个佐着作郎看事情闹大,赶忙试图来劝架,可禁不住两人打得凶恶,连自己都被卷入乱斗。书香房内,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