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大婚的筹备,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经过博士们的讨论,以及顶尖术士们的测算,最终则定了二月辛卯日为佳期。男方是大晋的未来皇帝,女方是尚书令的嫡女,出镇守四方的公卿将相、刺史太守,为了表达自己的无限忠心,献上的礼物源源不绝。特别是很多辖境太平、并无要事的地方官吏,争抢着亲自赶赴京洛,要当面表示恭贺。
满怀期待的天子司马炎,把“玄晏先生”这块金字招牌的价值,发挥到了极致。他命人四处宣扬,说是太子贤德淳朴,有上古人物之遗风,所以就连久居山林、从不应征的贤士,都主动跋涉来到朝中,犹如“商山四皓”旧事。皇甫谧固然是不能以官职驱使,而其带来的儿子及门徒,则分别被授予太子舍人、太子洗马的加衔,让天下人看看皇帝礼贤的慷慨。
这段时间里,官场热闹非凡,人人互相到高官处拜年造访,道路上每天都是车水马龙。然而对于张轨等人来说,等待的时间很漫长,而且完全无所事事。虽然师父皇甫谧传授的学问很高深,可是老枯燥坐着读书,绝不是他们这种年轻人耐得住的。于是乎这群好奇而热血的远方客人,中途商量好去周围的原野中驰骋打猎,实践“君子六艺”的射、御之道。
“恨我这双瘸腿,不能跟随你们这些年轻辈,腾跃在寥廓的天地之间啊!”闻听众徒的请示,皇甫谧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是自嘲得拍了拍腿,表示羡慕和赞许。雍凉之地处于边境,民风向来是提倡实用、文武兼济,他当然也并不是死读书的迂夫子。
“要不,我留下来陪伴父亲吧!”皇甫童灵年纪大些、成熟懂事。
“男儿眼中有天地、有神州,做什么池鱼笼鸟呢?我向来厌恶什么父母在不远游,什么三月厚葬居丧,都是禁锢人的东西。不要把我当做需要照顾的累赘,自己趁着年轻好好去肆意闯荡,且去,且去!”皇甫谧闻言佯怒,飞快地挥着手驱赶道。
门人们欢笑着告辞了先生,兴高采烈得驱马出行。少年结伴意气高,未肯屈身拜紫袍,他们不乐于在贵戚拥挤的城市,而是转行往城外西南侧的方向,去那无边无际的原野游玩。得益于新近流行的“踏带”,他们的骑术得以尽数发挥,很快就奔驰到了数里之遥。在短暂休整并吃了饭食后,他们继续缓辔前行,乐颠颠得攀谈着各类趣事,任由款款春风吹拂着,恣意无穷。
“我观太子虽然木讷,却是因为豢养于深宫之中太久,从来没有接受过比较现实的教育,难免显得迂腐笨拙。反倒似贾充之辈,上上下下充斥于朝堂,皆以恭维谄媚为能事,如此怎济得此世?”四周空旷无外人,牛综索性壮着胆子评价道。除了张轨,他们这几个新任太子属官,都去拜见过太子司马衷。
“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张轨应声评价道。这是引用曹操的《薤露》诗,原文是引用项羽“沐猴而冠”的典故,评价汉末的掌权者何进极度无能,导致国家动荡丧乱。作为楚汉之争的经历者,张轨初次读到这篇的时候,就立即会意、深有感触。
“哈哈哈!”众人少年心性,指点江山不知禁忌。
“士彦昔日不好诗而好史,今日异之!”皇甫童灵微笑道。
“但愿我等辈,终不必似王粲那样,‘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不同于众人对贵人的嘲笑,皇甫方回却是满脸的愁容,望着湛蓝色的天空,却有灰色阴霾在心中。经历过年来那些事后,他对未来并不乐观,忍不住背诵着汉末王粲的《七哀诗》。
“我辈不死,何至于此?”席纯拍着宝剑,意气风发。
“愿欲一轻济,惜哉无方舟,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闻听同伴的豪气,张轨也感觉到复燃的热血,长叹着曹植的《杂诗》。即便是经历了挫折和囚笼,他口头说着再不愿理会世事,可心底仍然想着慷慨济世。同行之人中,唯有他是罪愆之身,没有任何官职。
“原化常说,张士彦在女几山上被误扎针灸,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能够识得上古的文字,而且性情爱好都截然转变,我等初闻时尚且不信,没想到见面果然!今日之况,真的不是吴下阿蒙了!”牛综噗嗤一笑,指着张轨说道。曾经在众师兄弟中,后者是最恬淡不愿入仕的,甚至不爱诗赋。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张轨挠头背《楚辞》。
“行啦!难得我们能够团聚在此,就好好游玩欣赏吧。雉雊山鸡鸣,虎啸谷风起,眼前是何等赏心悦目的景色啊。今后倘若各有职分、四海奔波,就很难碰面这么齐了!”作为长兄的皇甫童灵,心中的忧患感触会更深一些。他知道年轻时的同伴,即便曾经有再好的友情,往往会被距离所阻断,聚散苦匆匆。到时候即便有机会相逢,恐怕也是生疏无话题,唯有简短的寒暄而已。
皇甫童灵所念叨的“雉雊”云云,是魏文帝曹丕的诗句,其实后者的诗文并非真的远不如其弟曹植。刘勰《文心雕龙》就说,“魏文之才,洋洋清绮。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意思是说曹植写得快而炫丽,曹丕写得慢却思虑周祥,各有特色罢了。而且“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曹植的怀才不遇和冯唐、李广一样,赚得了世人的同情分。反观曹丕作为开国帝王,后期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雕琢文字。正如李鸿章以诗自嘲“赋诗横槊两难工”,即便年轻时《入都》十首文采绝伦、脍炙人口,可公务繁忙后再难做文学创作了。再如唐代号称“燕许大手笔”的张说、苏颋,其才华又岂会弱于那些着名诗人,只是大部分精力都花费在公文写作上,没有太多诗文传世。王夫之在《姜斋诗话》里也说,“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实际上曹氏父子能够并号“三曹”,历史评价总是公允的。
言归正传,皇甫童灵这话来得突然,稍微搅起众人的心事,却很快就被忘光了。毕竟是不识愁的弱冠少年,心思都被世间的各种美好所吸引,哪里会有那么多的余力去想象真正的哀愁呢?倒是原野的风景悠然,花草摇弄于春风,莺鸟欢啼于树上,让人的心情都随之愉悦放松。
又走了一小段路,前方遇到个开阔的水潭,他们便停下来休息饮马。左侧是片挺大的丘陵高岗,上面的绿树成林延伸到远处,顺着微风仿佛整个山林都在摇摆,想必还会有野兽出没期间。右边是大片的耕作田地,遥远的地平线上还能望见一座村落,晃动的人影犹如蚂蚁。
年长些的皇甫童灵、席纯,做事稳重、行止端庄,一本正经得在潭边石头上盘膝坐着,说话也柔缓清晰。看到此状,张轨忍不住孩童心性突起,从边上折下几段长长的柳枝编成环状,小跑着冲近跟前。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就将其往同伴们的头上匆匆一戴,笑着拍手跳开。
“张士彦,你作甚么?”皇甫童灵啼笑皆非。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张轨引用着《楚辞》开玩笑,这句话是形容人披挂着山野间的薜荔和女萝,往往用于形容隐士。魏晋之际,士人不再喜欢儒学经典,反倒推崇《庄子》和《楚辞》,学习飘逸潇洒、狂放不羁的作风。《世说新语》记载时人有言,“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他在此世浸染许久,也深受熏陶感染。
有张轨这么一热闹掺和,大家都正经不住了,不顾形象互相嬉闹起来,先是以手拍膝作歌,继而是投石激水作乐,当真是忘却了世上的一切烦恼,珍惜属于少年时光的快乐。直到将近申时,天上的太阳已经开始往西边斜下,该是踏上归途的时候了。张轨无忧无虑得瘫倒在草地上,转头往右侧一瞧,却发现有个古怪的奇景。
在被脚踩出来的乡间道路上,三个衣着粗陋、愁容满面的青年男子,正齐手抬着一个简易的竹木担架,上头似乎摇摇晃晃躺着个人,仍在外耷拉着一只手。侧边跟着个老妪,左手牵着横躺人的手臂,右手不住地掩面而哭。等到他们走近,能看见是个约莫五旬的老汉,脸上身上看似是久病的瘦弱,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悲伤和寂寞。
“诸位这是做什么去?”张轨爬起身,凑近问道。
“让开!”为首者烦躁得将拦路者一把推开。
张轨猝不及防,踉跄倒退几步,却惹起了同伴们的怒火。
“为何如此无礼?”众人围拢上前,高涤抢先诘难。
“我们行路,干汝等何事?”行路者气得直跺脚。
“行路,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尔等年轻力壮,挟持着这对年迈的夫妻,莫不是要做什么恶事?还不快从实招来!”席纯按着剑柄,厉声呵斥道。刚才他仔细观察了许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难道是劫财?”牛综灵光一现,赶忙摆出拳脚架势。
三个男子面面相觑,心中苦得说不出话来。
“诸位贵人,不要为难我儿!”躺着的老人忽然开了腔。
“你儿?”众人更加疑惑,然而对方的表情不似作伪。
“是啊!”老人满脸慈爱得扫视了自己的孩子,又用力握紧了哭泣老妻的手,说着外人听不懂的话:“我年轻时听前辈教诲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现在年老体衰,没什么可以眷恋的事情,又何必作家人的拖累,死正其时矣。”
老妪越想越是悲恸,扑在丈夫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什么?”张轨听得云里雾里。
“这,这!”席纯手不释剑,仍不敢相信。
“如有难处,不妨说说,你们究竟是所为何事?我等虽然萍水相逢,或许还是有帮得上的地方。”皇甫童灵隐约猜到了什么,和声和气得走上前去,握着老者的手安慰了几句,又拍了拍三兄弟的肩膀。他的性格本就成熟,和人相处也显得容易亲近。
熟料皇甫童灵不说还好,这一提更是让行路者悲从心起,这下不止是那对老夫妻,就连那咬牙坚持的三兄弟,也随着放声啼哭、泪流满面。男儿有泪不轻弹,见到这副情景,任何人看着都为之揪心,张轨等人赶忙也凑上前来,匆乱得说些安慰的话,根本无济于事。
行人足足站着痛哭了一刻钟,才稍微缓了缓情绪化作抽泣,将父亲的担架暂时放到了地上。一方面是他们本就不甘心,满腔的悲愤和无奈没人可以诉说,另一方面是因为来人看着面善,或许还真能给予一线生机。于是那位最年长的大哥,颓然开始讲述。
“实不相瞒,今天抬着家父,是送到深山中送死去的。”大哥到湖边洗了洗泪脸,睁着血红色的眼睛,唾骂着自己道:“豺狼虎豹,尚不止于此。我们兄弟,实在是连禽兽都不如!”
“休要胡说,这是我坚持要求的,并不是你们的错。”看到孩子这么悲痛欲绝的样子,老者实在是听不下去,用枯瘦的手抚摸着其后背,苦笑着打断解释道:“老朽年已五十有余,又是患了四年的肺病难以下床,任何农活都帮不上忙。家境年来越发困顿,要是再拖累他们的话,那就是坐等全家俱死。所以我去年就主动提出来,将我弃置到山野中,给家人留一条生路。”
“竟是这样!”皇甫童灵黯然伤神,果然被他猜中了。
“天子脚下洛阳城,民生已至于斯。”皇甫方回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