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绛服银屏暖,吉日琼筵画障开。
紫绮应从天上织,绿罗新向月中裁。
贾府午宴已开,人们先是集体恭贺了皇帝万寿、主人千安,然后便自由施展口舌,互相推杯问盏起来。今日盛会,朝内高官云集、京外要员齐赴,如此难得的碰面和熟识机会,有心人是不会浪费的。特别是上座的诸位贵臣面前,纷纷排起了长长的敬酒队伍,愿站立等候半日以求一刻言语者,数不胜数。
“贾公啊,想不到你我二人,最终还能成为亲家!”皇帝司马炎乐呵呵得笑着,身体微微向左前方倾斜,亲昵得对咫尺之遥的贾充说道。两个人有近二十岁的年龄差距,这对子女却恰好是正当适婚年纪,真是巧合之极、天作之合。他的语气里,还带着许多更深的含义。
“老朽深受本朝宣帝、景帝、文帝之厚恩,小女又能够嫁与太子为妃,真乃是无上的荣幸!”贾充揉着眼睛,当真挤出几滴眼泪,先是讨好和谄媚,继而暗藏表功之意得垂首自辩道:“尤其是先帝病逝之前,拖着老臣的手郑重交代,让我为继续陛下尽忠。至今想来,仍然追怀感慨不已!”
“是啊!记得当初父亲在病榻上说,‘知汝者贾公闾也’,命我像蜀汉尊敬诸葛亮一样对待你。贾公,当今所有的朝臣之中,为我大晋的天下尽力最多者,非你莫属也!”果不其然,心软且感性的司马炎,立刻想到对方的很多好处来,语气顿时柔和诚恳了许多。毕竟他能够被立为晋王太子,贾充以及山涛、何曾、裴秀等人一样,都是出力甚多的,而且此人还是司马家的头号忠犬。想到之前还因为弟弟齐王司马攸的事曾怀疑其忠心,几乎要将其发配去西北苦寒之地戍边,司马炎顿时觉得有些惭愧。
“陛下实在是言重了,臣愧不敢当!”贾充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很快就从席子上起身跪倒在地,向年轻的主人摇尾乞怜。他投靠司马家多年,几乎是看着这位皇帝长大的,深知其性格是吃软不吃硬的,懂得如何对症下药。趁着这个机会,他要彻底赢回对方的信任。
“快快起来!朕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来,且与朕痛饮一杯!”见此情形,司马炎愈发后悔,柔声安抚、亲自敬酒,并示意左右将对方搀扶起来。毕竟跪在眼前的,可是父亲司马昭留给自己的嫡系心腹,也是他现在为数不多的贴心人,不能过度摧折。
“谢陛下!”贾充装出感激涕零的模样,仰着头一饮而尽。接着他又揉着红色的眼眶,继续下一步对策,叹着气道:“当初王沈早卒,去年裴秀亦死,其实老臣也到知天命的年纪,眼看着时间也不多了。能够辅佐陛下三代人,这份殊荣我一直万分感激,可现如今太子也大婚成人,心中不禁又多了一份奢望。如果陛下允许的话,我也愿意列为太子的属官,尽心尽力得辅佐这第四代圣君!这样的话,老臣即便明天死了也甘心呐!”
“好啊,贾公有此忠心,朕岂会不答应?回宫后我就下旨,给你加一份太子太保之职。”司马炎闻言大悦、喜上眉梢,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大声答复道。当朝的尚书令,愿意主动表态加入太子属官,并直接表态太子会是未来的“第四代圣君”,这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政治支持。
“万岁!”贾充非常配合,以更高的音量大声三呼。
“哼!”居近的任恺、张华等人,悄悄嗤鼻。
带着得意的笑容,司马炎的目光延伸到右侧的不远处,扫视了眼他昔日最大的竞争对手,也是如今太子的最强挑战者,同父同母的亲弟弟齐王司马攸。只见后者正和其妻贾褒,互相调笑着喂着瓜果,仿佛压根没听见似得,对这边的事情无动于衷。司马攸英俊活泼、举止爽利,在人群中一贯很有亲和力,贾褒则很像其母,是个贤良温和、雍容美丽的女子。二人不仅是郎才女貌的一对,而且深得满朝文武之心,向他们敬酒问安的人络绎不绝。
既嫉妒又失望的司马炎,把目光重新收回到近处,看到自己那愚笨迟钝、身躯肥胖的太子司马衷,木讷呆滞得坐在席位上一动不动,甚至连嘴巴都半张着像个百分百的痴儿,就忍不住暗暗摇头。也难怪群臣们私下动静那么大,他这个不成器的孩子实在是不争气,没有半点人君之相,和齐王相比差得太远。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剩下的几个皇子仍远未成年,皇后杨艳又尤其疼爱这个笨子,他更不会舍得把帝位让予旁系。
“贾充的女儿这么多,怎么偏偏是轮到这个最黑最丑的嫁给太子!”在看了眼太子旁边的贾旹(南风)之后,司马炎岂止是摇头那么简单,直接是深深皱起了眉头,默然在心中抱怨道。他当然知道所谓的政治婚姻,是不可能各项条件都上佳的,然而门阀世家的子女经过几代的基因筛选,大多数都长得眉清目秀,起码能养得白白净净。长得如此丑陋且黑短的,实属少见。
贾充是何等人物,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自然从皇帝那些细微的举止变化中,感受到了其心态的起起伏伏。可是他斟酌半天,还是没敢去插科打诨,毕竟他的心里很是清楚,这个女儿的容貌不仅不是缺点,反而可能算是“长处”。其全盘继承了郭槐的凶暴和善妒,甚至犹有过之。
带着同情的目光,贾充也扫了眼未来的女婿司马衷,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愿这个痴笨的太子,能够傻人有傻福得过下去,别被折磨得像自己一样凄惨。他这么大的年纪,本来好不容易和郭槐生出两个儿子,却因为郭槐瞧见他和乳母谈笑对话,狂妒之心发作杀死了后者,使得儿子们过度惊骇、伤心夭折。所以他抛弃礼义廉耻,辛苦挣下来的这份家业,今后都没有人可以继承。想到这,他心中的苦闷程度,远远甚于皇帝。
“南风!”司马炎终究没忍住,和颜悦色得呼贾旹小名。
“啊?”正得意忘形的贾旹,被喊得很惊愕。
“陛下召唤你,这是什么反应?我平阳贾氏是这等家教吗?”见此情形,贾充抢先拍着桌案教训女儿,以防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告状。可他得到的,是女儿满不在乎的一瞥。
“咳,咳!”护女心切的郭槐,瞪了丈夫一眼。
“她还年纪小,无妨。”司马炎摆摆手道。
“小女南风在此,不知陛下有何吩咐?”贾旹到底还是知道轻重,慢腾腾得从席位间挪出来,朝着御座的方向施了一礼。因为父母双方的家世都很显赫,她自小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性格。
“呵呵,南风啊,汝嫁给正度(司马衷的字),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简单对话后,司马炎瞬间意识到对方的强势,愈发担忧起太子的将来,觉得更有必要加以训诫了。可考虑到贾家的地位,他迅速斟酌了语气轻重,和蔼得笑着道:“中原礼乐,男女皆通,你亦不可轻视学问。比方说汉代班昭的《女诫》,就可以闲来没事的时候多读读。今后你作为太子妃,不仅要尊敬他,而且要辅佐他,相携并进才是啊。”
“哦。”贾旹答得很简短、也很干脆,让皇帝有点说不下去。说此人不听训吧,她其实口头允诺了,倒也是不违逆圣意。说此人听话吧,可她回答得云淡风轻、面无表情,似乎丝毫没往心里去。
“南风,也休要全听陛下的!”正当这时,皇后杨艳也笑呵呵得插话进来,有意关照拉拢这位新媳妇,握着皇帝的手调侃道:“什么‘三从四德’,其实是汉代以来的荒唐混账话,不值一提。创世的固然有伏羲,可难道就没有女娲了?男女如阴阳,生来就是平等的,只不过各有所长而已。”
“嗯,还是皇后说得对!”司马炎反握其手,点头称是。
“小女记下了!”这话贾旹明显听进去了,还很赞同。
“当然了,学问还是需要学的,否则如何明辨是非、端正言行呢?班昭的文章过于死板,没什么好看的。不过眼下宫中的确有位难得的才女,还比你长不了几岁,汝等有机会应该多切磋探讨,增进见识。”杨艳也是个说话很有进退的人,看到前话奏效开始引入后文。
“哦,是谁?”贾旹不禁有点好奇。
“她叫左芬,年方十九。”杨艳答道。
“啊呀,对对对!”话说到这份上,司马炎才猛地一拍脑袋,想起来宫中竟然还有这号人物,附和着皇后嘿嘿直笑。为了防止被取笑,他又急忙补充道:“此女才思敏捷、辞对清华,堪称百年难有的女中奇才。但凡有需要写作赋颂之时,她都能够顷刻间挥笔写就,虽老博士都赞叹有加、不能及也。”
左芬(考古墓志认为真名是左棻,《晋书》成书太晚可能错误,存疑),字兰芝,齐国临淄人,其父是弋阳太守左雍(同理,墓志记载为左熹,字彦雍。《晋书》记载是此名)。左芬及其兄长左思,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已经声名鹊起,就连皇帝都多次听闻,这才纳其入宫,以附庸风雅。
然而问题在于,左思、左芬兄妹有个致命的缺憾,那就是“貌寝口讷、丑悴不堪”。在京城人的眼中,和号称“连璧”的潘岳、夏侯玄形成鲜明的对比,甚至常常因为丑陋在路上被人当街耻笑。因此,左芬就算靠才华进宫,却始终得不到司马炎的任何宠爱,只是居于“薄室”这等杂乱的所在,连面都见不了几次。唯独皇帝需要撑面子的时候,例如佳节庆典、内臣朝贺、外国进贡,就会迅速唤来这个御用的“花瓶”(仅指文学方面),写上几篇漂亮的诗赋应景。所以此刻若不是皇后提醒,司马炎还真想不起来后宫有此人。
“难道陛下和皇后说的是,那位有‘班婕妤再世、蔡文姬重生’之称的临淄左芬?”贾充不失时机得加入话题,作出惊讶且仰慕的表情,环顾着左右恭维道:“如此绝世少见的女才人,也唯独有陛下这等才学深厚、家传儒学的开国帝王才能拥有啊!”
“是啊,是啊,陛下宏德大才!”“女才配男主,犹如皓月攀日辉!”“河内司马,家学深厚,才能折服如此才女!”其他的朝臣们闻声点头,带着极其夸张的表情,纷纷附和。就连呆滞坐着的太子司马衷,都被这副阵仗所影响,傻乎乎得无声朝着帝座拱了几下手。
“诸卿过誉了,呵呵呵!”司马炎笑得如同盛开的海棠花,左手慢条斯理得捋了捋胡须,右手朝着众人挥了挥,好不得意。他之所以娶了这么个丑陋无比的妃嫔来,虽然平日里碰都不碰一下,可为的不就是这种偶尔的虚荣感吗? 至于左芬的人生命运如何受到影响,则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只可惜这位女子实际地位低下,今日的宴会根本没有资格陪同来,否则的话现场令其作赋写诗,他的脸面就更涨了几分。
“陛下,左芬的那位兄长,写过《齐都赋》的左思,今日也在宴会的会场。他固然没有什么官职,可我顾念他的文采卓绝,且按理也是帝亲,特意命人也将他请来赴宴了。只是身份低微,现在应坐于下首。”正当此时,杨艳仿佛丈夫心里的蛔虫,细声细气得提醒道。她是个非常精明强干、顾虑周详的女子,常常能提出并执行许多皇帝漏忘的事,否则也不会这么受后者宠爱。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左右,快快去把这个‘左思’给请来!佳期盛会,岂能不邀他做个诗赋?”虽然皇后已经是提醒到各个细节了,可司马炎念叨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有点生疏和别扭。
没过多久,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侍卫们果然把左思给唤了过来。此人长得的确是矮小萎靡、丑陋不堪,驼背之余还有点斜眼,这是因为他“不好交游,惟以闲居为事”的习惯所致,用后世的话来讲就是极其“宅”。他平日里写就的文章,固然是令人耳目一新、赞赏不已,然而真人走到眼前的时候,许多慕名的读者却开始摇头嫌弃,有点接受不了这种反差了。此情此景,犹如唐末的罗隐见宰相女,又似中唐的裴度过天津桥,因相貌而深遭轻蔑。
“咳。”司马炎同样是嫌恶难言、难以开口,场面很是尴尬。
“噗嗤!”从期待变成失望的贾南风,直接掩口偷笑。
“太冲啊,最近是否有新诗写成?”杨艳连忙帮着解围。
“禀皇帝、皇后,思赋闲无用、蹉跎京洛,无聊时当然会写一些诗句。比如说最近,就新得一首《咏史》,专写汉朝的事情。”从众人的言行神态中,左思已经感到了那种鄙夷和不屑,心中的忧愤之心更甚。他所谓“赋闲”,其实就是暗暗说自己才能得不到施展,在当面抱怨。
“哦?”杨艳敏锐地察觉到,不再追问。
“汉朝?那岂不是非常应景嘛。本朝圣君在位,有刘彻之武功,兼刘恒之文治,赫赫雍雍,颇为相似。”不长眼的人总不会缺。正当杨艳准备冷处理这件事时,以谄媚着称的中书监荀勖忽然冒了出来,笑嘻嘻地夸赞道。他看到皇帝本就有卖弄的心思,所以顺水推舟。
“是极!”左思也笑了,却笑得十分诡异。
“左思,你的妹妹今日不在场,朕感到十分遗憾。你不妨就把新作的这首《咏史》,为大家朗诵一遍,以助酒兴吧。”司马炎也没有察觉到异常,反倒是在贾充、荀勖等近臣的吹捧之下,吩咐对方念诗。
侍卫们开始维持秩序,在场的人群逐渐肃静下来,包括坐在极下方谈话的张轨和刘卞,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前方。左思这个人的名气,其实在场许多人都是有所耳闻的,只是见面的尚且不多。而这个素来耿直刚烈、毫无顾忌的家伙,准备给皇帝和群臣们送个印象深刻的见面礼。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左思开始高声吟诵。
“不错,很有意境。”司马炎不懂装懂,含笑鼓励。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诗句开始进入高潮。
“这是多子多福之喻!”荀勖向皇帝讨好道。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左思的声音忽然高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