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辛卯,天赐吉时。太子成婚,万民恭贺。
鲁郡公、侍中、尚书令、车骑将军贾充的府邸内外,从黎明时分就呈现热闹非凡的景象。无数的达官贵戚,经由门童唱名登门入内,还个个洋洋自得、左右张望,深以能得到这份参与资格而自豪。就连洛阳城中最热闹的铜驼大街,都因为这场牵扯全国上下的盛大喜事,而被车马人潮堵得水泄不通。
《礼》曰,“娶妇以昏时,妇人侌也,故曰婚”。所以按照风俗,白天到女方家参与婚宴,晚上到男方家参与婚宴,现在正是前者。红幅似海、佳客如云,可是主人翁贾充却没有露面,他犹如一直辛苦布局的大蜘蛛,躲在黑暗中不知在忙些什么。内室之中,唯有他和两个左膀右臂在密谈。
“看来某些不长眼的人,需要敲打敲打了!”时年五十五岁的贾充(字公闾),长得皮肤蜡黄而身材肥硕,冷哼时整个脸庞的赘肉都在抖动。他的手中捏着一份厚厚的名单,上面记载着全国所有郡太守以上的官吏,并附有简单的文字描述。内容很简单而纯粹,就是后者对此次大婚是否送礼、价值几何。很显然,即便懂事者很多,然而整体局面还是令他很不满意。
“天下之大,奸邪之徒总是有的,贾公何必为之动怒呢?反正是他们自己找死,我们便按图索骥,治死他们!”尚书省事邓攸(字伯道,时年三十七岁)笑得阴森可怖,轻描淡写得说道。他是贾充的侄女婿,更是其智囊。晋代制度,尚书令手下设置省事吏四人,正是由他开始的。
“譬如这个中山太守张瑶,平日里不识抬举也就罢了,这种时候仍然敢于作恶!哼,整个冀州十三郡,唯独他这一个太守不恭不贺,是想要独自彰显清高吗?思范,能为我除掉这个钉子吗?”贾充翻开册子,看到那个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恨恨然得说道。
也难怪贾充如此气愤,这本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当朝太子和尚书令嫡女成婚,这是官场中任何自命清高者都不可忽视的大事,更别提那些平日里就心思活络的家伙,更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献殷勤。孰料在大晋的朝野上下,还真有那么多的不识时务之辈,这是对他贾充的不尊敬,更是对庙堂的不尊敬!荒远之地也就罢了,还偏偏是中原诸州都有“逆贼”。就连冀州刺史魏舒,那个素称清贫、历仕三朝的迂夫子,都不敢不送来礼物和献诗。这个张瑶究竟是何鸡狗之徒,焉敢如此?
“可是据我所知,张太守是个有志报国、守节爱民的好官,无论是在民间还是官场的口碑甚好。而且他有个儿子唤作张宾,年方十岁就出口成章、能赋能诗,是陛下亲自召见过的神童。”被问及的尚书吏部郎贾模(字思范,时年三十五岁),小心翼翼得试图反驳道。
贾模的职位,是三十五曹“尚书郎”之一,而他作为“吏部郎”是专门负责官吏考核的,属于位置中等却权力很重的岗位,归属“吏部曹尚书”山涛管理(六曹尚书分管三十五曹尚书郎)。他是贾充的堂侄,人品和言行却与族人们大不相同,学问深厚而处事秉公,颇有昔日贤臣贾逵的风采。
“思范,你竟帮助外人说话?”贾充非常失望。
“呵呵,思范毕竟是负责吏部的,难免要告诉贾公相关实情,以便你对后续的争议有所防范。这正是无猜忌的亲人,才会大胆说出来的啊!”作为长袖善舞的典范,邓攸犹如调和剂一般,替双方都说了好话,继而冷笑着提议道:“既然这位张瑶这么想要报国,我们大可以帮他换个‘殉国’的地方任职!”
“对,很好!西北正逢鲜卑人动乱,赶他去凉州和胡人打交道去!”贾充一听就懂,拍着手大声叫好。可是他转念一想,又搞出个更坏的念头来:“不对,让他去宁州,和夷人和吴寇作伴去!”
说到这,贾充和邓攸同时纵声大笑,唯独剩下贾模挤出几分苦笑,不知该怎样评说。所谓“宁州”,是两年前才新设置的偏远之州,从益州南部划分而出,管辖建宁、云南、兴古、永昌四郡,当时是最蛮荒的地方。而且吴人正在不断侵犯,凶险和绝远都胜于凉州。
“毕竟这个张瑶,是朝野皆知的名臣,赶去凉州就得了。那里的张掖郡足够偏僻,太守的职位空缺很久也无人填充,去的道路也艰险无比,而且和他‘同姓’,岂不合适?”贾模是个厚道人。
“哼。”贾充神色不悦,有点不开心。
“思范终归是心善。”邓攸为之开脱道。
“不过这么一说,宁州、交州的那些官吏,甚至包括刺史都没有礼物呈来,这是何道理?合浦、九真的海域明珠,我早就有过耳闻,本希望能多给小女作嫁妆的。”贾充完全收敛了笑容,又仔仔细细扫了遍名单,发现果然没有,心情顿时又坏了下来。
“我觉得对于他们,伯父理应予以体谅。毕竟此辈已经被贬谪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守境,既要安抚屡屡叛乱的蛮夷,又要防备吴人的连番入侵,很难顾得上其他的事。而且,他们大多数是蜀国旧人,和朝中历来是没怎么打交道。”心善的贾模,硬着头皮替那些陌生人求情道。
“思范,你这是什么话?”贾充很苦恼于对方的性格。
“朝中之事无小事!此辈竟敢轻蔑于贾公,那就是不把大晋朝廷放在眼里,还有什么可辩解的?他们要是真的没有这份心,就算再有才能,也活该被驱赶到遐荒之地为官。天下从不乏能做事的人,缺的总是忠心的人。思范太过善良,此话不足为听。”邓攸再度抢过话,明面批判、暗中回护。
“是啊,我们用人,正应该遵循这个标准。”贾充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得教诲侄子道:“所任用的官吏是否听话,能不能对我们尽忠尽力,是关系到阖族兴亡的大事,你不能仅凭着书生之气去判断。思范呐,所有的贾家后辈子弟当中,就属你的能力最为出色,将来必定能够登位宰辅,为宗族提供遮蔽。你若是依旧这样为人处世,不忍心对违逆者立威,届时怎么保护自家人呢?”
“侄儿知道了!”贾模低头应道。家大于国,是门阀的信条。
“贾充,老狗!死哪去了?”正密谈间,门外一声女子怒吼。
原本还岔开双腿、坐姿霸气的贾充,顿时吓得惊跳了起来,继而脸上皱着眉头化作愁云惨淡,左手“啪”得扶着额头,感觉到头疼欲裂,甚至想要自行击打几下。不仅是他,邓攸、贾模也随之站了起来,很自觉地倒退了几步低下头去,什么也不打算看、不打算听。
片刻的功夫,一名中年女子叉着腰,踹了门冲将进来,像雌虎似得扫视屋内,视察领地般冷哼几声。她长得健壮且矮短,身材圆墩墩得像是个军中大鼓,声音又如铜锣高亢刺耳。这位就是贾充的第二任妻室郭槐(字媛韶,时年三十五岁),出身太原郭氏,家中素有尚武之风,其伯父是曹魏时期着名的车骑将军郭淮,现在还有左卫将军郭彰、太子右卫率郭奕等族人活跃在庙堂中枢。因此缘故,加之以是作为老夫少妻的续弦,她的作风泼辣、言行彪悍,非唯今日。
“夫人,不知有何吩咐啊?”抢在对方冲进门之前,贾充已经满脸堆欢得小碎步迎上前,舔着脸讨好道。两个人的年纪差了二十来岁,他有很多力不从心的地方,很多时候不得不对其低头,以作补救。他曾经几次试图反抗、重振家威,可最终还是选择认怂。
“今日南风嫁与太子,是何等荣耀的时候,你一个人躲在这里,不去接待宾客,是想要做什么?”正值壮年的郭槐,精力充沛、动作凶暴,指着贾充的鼻子一顿骂,然后又想起了其余两个从犯,又转而骂道:“汝等为何也如此不晓事理?值此佳期,耽搁个什么?”
“是,是!”邓攸、贾模不住躬身作揖。
“老朽有些紧急公务处理,还望夫人体谅!”贾充不敢辩解。
“公务,公务,岂有比女儿还重要的公务?要是李婉的女儿,你岂敢这么怠慢?中使刚刚来报,天子车驾都在路上了!老狗,快些滚出去待客!”郭槐仍然不收敛,越发愤怒地詈骂道。这句话提及了一句家族争议,李婉正是贾充的前妻,并为其生了两个女儿。
“是,是!”若不是太多人看着,贾充几乎要跪地求饶。
“父亲,还有呢!”在郭槐的身后,还跟着个形貌黑短的少女,正是二人的女儿贾旹(字南风,时年十五岁)。她的言行深受母亲的熏陶影响,毫不客气得吩咐其父道:“上次说的,为徐烈安排一个军职的事情,你怎么还没有办好?都拖了快一个月了!”
“嘿嘿,嘿嘿!”站在侧边的另一个老妪,闻言急忙点头哈腰得向贾充施礼,她可不敢作出类似雌虎母女的举动。这个人叫做徐义,其实原本的姓氏早就遗失了,在汉末战乱中流浪到太原郭家,嫁给奴仆徐氏做了妻室,之后充当贾南风的乳母,双方感情甚笃。徐烈就是其儿子,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
“南风叮嘱过,为父岂敢忘却?已经安排好了,下个月任命他当千人督。”即便是对这个女儿,贾充都不敢稍显怠慢,边赔笑回答边偷看郭槐的表情,好在后者似乎脾气发够了,怒意稍解。奴仆出身、不学无术的徐烈,出任军职、统领兵马,只是他贾某人一句话的事情。
“那便好!”贾南风满意得点点头。
效果良好,郭槐又简短训斥了几句,觉得再骂也没啥意思,便陪同女儿先出去入席了。三个低头垂手听训的大男人,此刻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甚至有如蒙再生的感觉。贾充攀着门边,一直看到妻子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才敢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闭眼长吁一口气。
“若真是李婉在,咳咳。”贾模低声感慨道。
“休说,休说。”邓攸环顾左右,立刻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