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轨于晋

第98章 齐贺共喜

这话说得,令贾充悲从心起,摇着头苦笑不已。世人只知道他是个嚣张跋扈的权臣,昧着良心为司马氏立下不世之功,得到现在的地位和富贵,几乎可以在朝堂上只手遮天。然而唯独他和几个心腹知道,其回到家中几乎是龙变成虫、虎变成鼠,一点家庭地位都不存在,只有被年轻娇妻训斥的份。思前想后,令他感慨命运无常,嗟叹世事难料。

曾几何时,贾充也有过幸福和谐的家庭生活,前妻李婉是他的贤内助,温良贤淑、才德兼备,支持他开创了偌大家业。可是谁曾想,他搅和了曹氏和司马氏的争斗,顺带着也把自己的家庭也给毁了。李婉的家族原本是明哲保身的骑墙派,其祖李义开始就担任卫尉要职,其父李丰乃是当时的中书令,兄弟李韬则娶了曹魏公主,却和司马懿眉来眼去、百般亲昵。然而等到司马懿死,司马师掌权后,李丰却忽然转了性子,以为这种时候有机可乘,联合夏侯玄、张缉等人企图拨乱反正,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消息泄露了。司马师手段严厉,亲手在朝堂上用刀环捶死了李丰,并诛灭所有参与者的三族,残余的女眷和亲属迁到乐浪郡,以作为对朝臣的警示。

其实李婉的两个女儿贾褒、贾裕,都嫁给了司马氏的宗族,特别是前者嫁给了今日的齐王司马攸(当年过继给司马师充当嫡子),不仅没有受到牵连,而且都有较高的夫家地位。魏晋门阀就是充斥着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即便敌人间也充满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都各保宗族、结亲互助。然而李婉还是被驱赶去了乐浪,夫妻二人还联句做了“大义同胶漆,匪石心不移”的诗篇,可是贾充没过多久就娶了新妇,以延续自家的香火,熟料竟招来个难以伺候的母老虎。后来晋朝建立了,经贾褒等人不断说情,皇帝赦免了李婉,并特意下诏允许贾充设置左、右两个夫人,这是亘古少见的恩宠。没想到贾充畏惧新妻的威风,根本不敢去接李婉入家门,只是随意地安置在外面。即便是贾充的母亲柳氏,也是因此含恨而终,遗言说“我教汝迎李新妇尚不肯,安问他事”。

思前想后,伤人悲己,贾充的心情很复杂,长叹人生如梦。他顶着旷古绝今的弑君骂名,为司马氏鞍前马后得立下功劳,是否也只是梦幻呢?当然不是!他赚得百倍于付出。两个最有希望的皇位继承人,齐王司马攸、太子司马衷,现在全部是他的女婿,这保障了贾家未来数十年的富贵,几乎没有半点风险。司马家族对于他这条忠犬的犒赏,可谓是今古罕见、丰厚之极,双方通过联姻深深绑定在一起。想到这里,贾充不禁咧开嘴笑出了声,心情好了很多。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管他许多人世间的道德廉耻、诗书礼仪,只要能得到实打实的富贵即可。那些不肯屈服的顽固派,早就被赶尽杀绝、阖族诛灭,有什么意义呢?

半晌后,满面春风的贾充一挥袍袖,大模大样得穿梭过热闹的府中,又恢复了尚书令那执掌天下的威风样子。他喊上几个亲属,站到门口去恭候圣驾。等了半个时辰左右,从皇城开来的庞大车队终于抵达。还没等车子停稳,人群中就迸发出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天子隆重出行的所谓“大驾卤簿”,是极其壮观华丽的。打头开路的是静室令、洛阳令等底层官吏,其次是河南尹、司隶校尉等中层官吏,继而是太常、光禄等高级卿,接着的则是太尉、司徒等八公,然后是尚书、散骑、中书三省高官簇拥的御驾,其后还跟着一长串的京洛武官,从诸营校尉到诸大将军,源源不断的队伍堵塞在铜驼大道上,前端的队伍已经过了贾府老远,后面的队伍才刚刚从宫城里出来,居中的御驾才堪堪驻跸到门口。队伍中的诸位官吏各有车马随从,除了正车还往往有四五辆甚至十余辆副车,连带着护卫的夹麾骑士、执戟武吏,还配置着连绵不歇的歌乐鼓吹,皇家气势无限。光是今日这副仪仗的排练,就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跸!”先是御驾旁的几个将领,随之是整个长长队伍中的军士们,高亢而整齐得呼喊道。这武夫的集体咆哮声,瞬间就盖住了围观人群的嘈杂议论声,震得人耳膜都难以支撑。武士呼“跸”以示帝王出行、警戒清道,是秦汉以来的悠久传统,兼顾实用和威严。后汉开国的云台二十八将中,位任卫尉、安成侯的铫期,就曾为光武帝刘秀在蓟城开道,独自一人骑马奋戟、瞋目呼“跸”,把数万聚集围观的百姓喝退,帮助主公斩关逃出蓟县,传为美谈。

坐在御车中听了数遍欢呼后,司马炎才缓缓地推开车门,微笑着由内侍搀扶走出。令人意外的是,皇太子司马衷竟然也从这辆车里钻了出来,并没有乘坐属于它自己的“騑驾安车”,这是个很明显的政治信号。果然,司马炎当着众臣的面,亲自牵起司马衷的手臂,拉着他走过了欢呼的队伍,并且走很慢条斯理,时不时停下来与某个贵臣打个招呼,并有意凸显儿子的存在。在场的有心者都明白,这是皇帝想要表示他的决心,不会屈服于人们的议论,而坚决要让自己这个“淳朴痴愚”的儿子继承大统。爱子之心,人皆有之。

随着皇帝的登场,三公九卿、文武朝臣,才陆续跟着踏进了贾府的大门。主人翁贾充亲自引路,亲热得招呼着新女婿司马衷,以表明自己的立场。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买皇帝的账,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摇头叹气,认为天子是把家事置于国事之上了,选了不恰当的储君。无论表面如何和睦,可在场官吏心中的界限,是犹如鸿沟一样深的。

“玄晏先生”皇甫谧的出现,使得很多到场的官吏为之震惊。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竟然好似太子的宾客一般,直接落座到了其左下侧。在司马炎的亲自提醒下,愚笨迟钝的司马衷甚至还主动起身,为皇甫谧斟了一杯酒,以师礼待之。后者很明白他今天出现的价值,谦逊而诚恳得接受着礼遇,如汉代“商山四皓”的旧事般为其坐镇,何人谈论时总要为太子美言几句。不只是他,在场还有许多新被任命的太子属官,例如山谟、傅祗、阮浑、庾珉、嵇蕃等等,都是出身于门阀勋贵之家,是特意招募来充当助阵阵容的。太子的麾下人才济济,太子的丈人威势无两,这才能让司马炎放心。

这堆强行凑成太子“党羽”,无论是否出自于本心,今日的待遇都被提升,席位直接被安排在太子的侧下方,能够和三公、九卿左右对坐、分庭抗礼。再往后面,则是许多西域或者东部蛮夷小国的“国王”、“王子”,匈奴、鲜卑的质子等等,位次也排得很前。用“外夷臣服”来彰显国威,自周朝的“重译献雉”开始就是中原的传统,哪怕来朝贺的“国王”只不过是一城之主,甚至不如中州某个县的繁华程度,那其政治价值也是后者所远远不能比的,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自古皆然。然后轮到的,才是寻常的朝廷和地方的中层官吏,排到的座位已经绵延到内堂之外。在外庭乃至于屋檐之下,则是数目庞大的底层官吏们,此辈能够得到站着吃饭的机会,都是难得的殊荣。

和师兄弟们不同,张轨的座位并不靠前,因为他没被授予任何官职,所以只能站在中后方的人堆之中,遥望着上座的景象,不被允许再往前走。之所以没有坐下,是因为根本没人会搭理他,僮仆懒得给这位无权无势的人指路,四周也没遇到一个认识的熟人,所以他只能奇怪得站在中间,像孤军野鬼般徘徊着走来走去,挠着头不知该往哪去。耗了半天,几乎所有人都落座了,可他还是找不到一处属于自己的位置,显得很碍眼。

“这就是那个闹起民变的县吏!”终于有人认出了他。

“嘿嘿,真像个丧家之犬!”边上人噗嗤笑了出来。

“瞧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某个胖官员乐得合不拢嘴。

“不安分守己的败类。”另一个瘦官员撇嘴骂道。

“喂,死不认命、假作清高的外地人,为什么不回到你那蛮荒之地的故乡去,还在这乱走个不停?哼,真是污人眼睛。”某个穿着锦袍的官员,抓起桌子上的一个枣子,狠狠得朝张轨的头上投掷过去。在他们的眼里,从凉州这种绝远之地来的,该是何等邋遢肮脏的土包子啊。

“越是这样,他越舍不得走!什么安定郡,本就是个边地‘动乱郡’,别说和内地的郡相比,连任何畿县的脚趾头都及不上。他能够在这里混个县吏,岂不是胜于回去当地百倍?所以做牛做马也奢望着留下来啊!”同席的官员们乐颠颠直笑,某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也附和道。

“天子在此,你们怎能这么无礼?”被砸到头的张轨,顿时气愤不已,右手直接向腰下抓去,却摸了个空。出于防止闹事的考虑,今天与会没有带剑前来,这令他后悔万分。丈夫一怒,拔剑而起,是战国时期遗留下来的风气,也是他前世作为“张敖”时的信条。

“哎呦喂,你还想干什么,伤人吗?蠢材,我看你连县吏都当不了,去当个军户吧!”锦袍官员拍着桌子站起身,学着张轨的样子抓了个空,惹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这段时间朝野的议论声很多,绝大多数都是和他一样,认为张轨是纯粹没事找事的麻烦精,心比天高、不安本职的鸡狗之徒罢了。

“你,你!”张轨咬牙切齿,气得准备冲上前搏斗。

“张郎君,何必这么动怒呢?呵呵,大家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并没有侮辱于你的意思。我也是军士出身,又能如何呢。对吧,诸位?”正在此时,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官吏,一把抓住了气愤过度的张轨,勾肩搭背得将其笑着扯到身边,并用警告的神色打量着那些官员。

“刘,刘令史恕罪!”锦袍人自知失言,急忙道歉。

“令史恕罪!”好几个官员吓得站起身来。

“罢了!”那人潇洒得挥了挥手,自带张轨落座于身边。

“少年人血气方刚,还要多学会忍耐之术,才能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啊!” 那人看了眼兀自朝咬牙瞪眼的张轨,笑着拍了拍其肩膀,低声宽慰后主动介绍道:“在下刘卞,表字叔龙,兖州东平郡须昌县人士,承蒙当今天子的信赖,当然主要是齐王的引荐,得以担任‘吏部令史’之职务。”

“多谢上官,在下是。”张轨行了个礼,正要答话。

“我知道你是谁!不必多礼了。我方才说过,我也是‘士家’出身,所以对于你的义举非常佩服,也极其感激。说起来,我该先谢谢你才是。只可惜,朝堂上能理解‘士家’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这个苛政不知何日才能废除。”刘卞挥了挥手,主动端起酒盏,与对方碰了一杯。

闻听此言,张轨咧嘴一笑,真没想到莽撞的行为还会有所收获。在这之前,他还以为几乎全天下的官吏都会反对批判,没有任何人会理解自己,没想到在尚书省竟然有位这样的“军士”高官。据他所知,“令史”是后汉设官,是六曹尚书的佐贰官,每个曹的尚书配置三、四个令史,负责对所辖的各尚书郎的监督、对接和沟通,官阶虽然只有二百石(官品列第八、九品),却是个颇有实权的官职。那么这位“吏部令史”刘卞是“吏部曹尚书”山涛的属下,更是可以插手人事升迁贬谪,难怪那群人如此害怕。

其实刘卞的崛起之路,也是异常艰辛、运气非常。据《晋书》记载,他本以军人的身份充当小吏,因不肯屈膝为上厕所的县功曹举烛照明,被贬去看守亭子。过了几年,恰好有个姓祖的秀才坐在这个亭中给当地刺史写信,文采有限而想了半天不能下笔,旁观的刘卞顺口教了他如何写作,结果这篇文章得到刺史的夸奖赏识。因为这种关系,刘卞先是被推荐为县吏,后来又因为才华通过尚书省的考试,逐渐升迁到今日的官职。当初他的父亲和兄长死去,按照“士家”的规定是必须抽调他去当兵的,幸赖许多贵人的相助,才得以不了了之。而最大的贵人,就是深得本朝军民之心的齐王司马攸。

“天下间荒唐且不可言说的事情很多,即便是高高在上的也不例外。喏,你看见陪坐在太子身边的那个年轻女人没?”旁边的人都在高声喧哗,刘卞把声音压得很低,凑在张轨的耳边。作为受齐王恩惠之人,士人恩怨分明,他的立场是很明显的。

“嗯,就是看不太清。”张轨眯着眼睛,遥望上首。

“那是太子新年刚纳的妾室谢玖,出身于屠户之家,所以只封为低阶的‘才人’。而这谢才人在去年的时候,还是皇帝的枕边人呢!”刘卞嘿嘿直笑,把这件宫廷丑闻说了出来。其实倒也无关紧要,因为天子根本不把这当回事,从来没有对外隐瞒过。魏晋风气,如同汉唐一样,本来就不保守。

“什么?”张轨顿感惊讶,几乎不能理解。

“据说陛下是忧虑他那‘淳古’的太子,根本就不懂得男女之事,今日的婚事应付不了。所以提前安排谢玖去侍寝,把他先教会了再说。咱们的天子啊,几乎是想手把手把他那不成器的太子,教得有点五岁小儿的水准。”刘卞摇着脑袋,隔了很久仍然觉得十分好笑,乐得掩不住口。

“觚不觚,觚哉,觚哉!”想了半天,张轨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种事情,忽然抓起筷子敲打着酒杯,意味深长得感慨着。这话出自《论语》,表面上是说“觚”这种酒杯的形状变化了,实际上是说世道的变迁,礼崩乐坏、乱象丛生。张轨此话当然不仅仅是说此事,还喻指了很多。

“是啊,觚哉,觚哉!”刘卞长叹口气,同样敲着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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