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训兜等人扬长而去,呼延腾留下来收拾残局。他倒是个性格直爽的军人,先是好声安抚了那群晋人俘虏,表示奉命绝不会随意侮辱或杀害,尤其是对于抵抗到底的孟观、张轨,给足了身为敌人的尊重。然后他又督促着众人行走,去往北面的临时营地汇合。
重伤在身、气若游丝的高涤,几乎要被匈奴人给丢下不管。可张轨、魏准等人百般求情,好在这位呼延腾也算是通情达理,特意给予了马匹和简陋的车辆驮运,甚至答允会找来部落医生帮忙。而本就是熟人的万俟诚,则拒绝了同族人的特殊待遇,选择和晋国俘虏们一起,咬牙握着伤臂步行。
像这支俘虏队一样的,在这平原上还有许多,他们犹如四面汇集的百川,被驱赶着前去单于临时驻地集中。经历过一场酣战后,人们似乎有了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感,沐浴在清冷的塞北阳光下,感到世界是那么地不真实。而那些阵亡的不幸者,则只能被堆成塔状,就地焚烧填埋。没有被丢弃给野兽啃食,没成为无定河边骨,已经是敌方给予的仁慈待遇了。
走了一段时间,此行的终点可以望见,这是片栅栏围成的简易牢房,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阻拦作用,里头已经挤满了人。所有新来者被捆缚着手脚,就像是待宰的牛羊一样,被推搡着丢进臭烘烘的人堆里。因为场地的粗糙,屎尿之味、血腥之气,弥漫在空中令人作呕。
“快,滚进去!”一个将领模样的人,正在指挥部下。
“卜部帅,单于不是说得很清楚,休要苛待这群晋人俘虏吗?我把晋官们悉数擒来了,你们可曾安置好他们的独立营地?”呼延腾老远就皱着眉头,问出这个明知故问的话来。匈奴叛军沿袭前制,共有五个部帅,对方乃是后部帅卜涓,来自于匈奴四贵姓的“卜”姓。该姓原名“须卜”,又有“沮渠”分姓,后代有北凉王国沮渠蒙逊等人。
“呦,咱们的呼延倒是个大善人,还关心起此辈的饮食起居来?的确,单于是说了好好对待,可我们自己的营帐尚且没全部搭好,哪里顾得上他们?”面对此问,卜涓无动于衷地叉着手,随口敷衍道。而他的属下们,如狼似虎地抓着新到的俘虏,拳打踹着赶入“羊圈”中。
“你这是不遵军令!”呼延腾无奈又不满。
“中原汉儿,把我们族人当做奴隶擒抓时,又哪里顾得上我们的尊严了?今日一战,存其性命已经是善举,还要如何?你要搭自己搭去。”卜涓同样是非常不悦,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直接回绝道。作为后部,他的部众是后勤力量使用的,原本约定是让他来充当预备队并搭建营寨。
“话不能这么说!我也是汉儿,可曾得罪过你啊?”正说话间,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笑呵呵地率队骑着马近前来,其身后押送着不少俘虏,看打扮也是叛军的头目。而最令晋人们感到愤怒的是,其身旁的同伴正是临阵倒戈的护匈奴校尉綦毋达,此人正笑呵呵地与随从谈话,喜形于色。
“叛徒!”即便身处此境,孟观仍然破口大骂。
几个尚未丧胆的晋军将士,也高声唾骂起来。
“闭嘴,闭嘴!”看押队伍的匈奴士卒们呵斥道。
綦毋达面色平静地望向众人,笑眯眯地不答话。
“啧啧啧,这不是万俟渠帅吗,你竟然还活着呀?”卜涓听声寻人,果然发现唾骂者中有个老熟人,于是负手乎走近前来,高昂着头颅蔑视道。他此刻对万俟诚非常仇恨,因为后者身为刘猛嫡系的左部出身,却选择不追随主帅而留居中原,今日还随从晋军战斗。
“君等尚未死,还轮不到我。”万俟诚冷眼回敬。
“哼,哼!”卜涓啐了一口,背过身去。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深受唾骂的綦毋达,竟然也附和呼延腾和中年男子观点,认为要为俘虏修建更好的住所,而不是如牛羊般蓄养。也不知他是出于内疚的心理,还是尚存着一丝袍泽的情谊。总之是在如此压力下,卜涓百般不情愿得嘱咐属下,去认真找些材料来搭营帐了。
“刘副仑呢?”呼延腾向中年男子问道。
“他又和那个女子。”中年男子压低了声音答复。
“怎么仍旧如此不晓事?即便有了婚约,可现在是大战刚刚结束,他身为单于继承人理应到军中存问伤患,积攒人心才是!”对此情况,呼延腾不由地音量陡大,摇头叹气地克制不住情绪。单于只给了独生子刘副仑中部帅的职位,既没有赐予贤王的虚号,也没让其掌控左、右部精锐,已经是个很危险的信号。只可惜这个从小在中原长大的刘副仑,通晓诗书却不懂得御众。
匈奴的几个主要头目汇合,当然是各有要事要洽谈,所以都撇开了俘虏们。受到优待的晋国军官、文吏,在呼延腾麾下士卒的监督下,暂时坐在草地上歇息等待,没多久医生也赶来帮助疗伤了。趁着这个机会,万俟诚按着敷上草药的伤口,为张轨解释他所知道的部落情况。
那个和善的中年男子,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汉人,叫做李恪(南匈奴史实人物,《资治通鉴》有载)。当初曹操开始建立五部匈奴的时候,为各部都设置了匈奴贵族为部帅,也另外设置了汉人为司马,后者也很快演变为世袭制。李恪的父亲给刘猛的父亲去卑当司马,李恪子承父业又继续当司马,双方结成了良好的关系,是通家之好。正因为如此,在刘猛叛出塞外的时候,李恪义无反顾地追随。出于信任和感激,后者被授予象征意义极大的“左部帅”职务,掌管这支精锐的左贤王本部。虽为汉人却担此重职,真是极大的荣耀。
左部帅李恪,右部帅刘训兜,中部帅刘副仑,前部帅呼延腾,后部帅卜涓,这就是目前叛军五个部帅的座次排序。万俟诚又简短介绍了这些人的情况,继而越来越心不在焉,神色也在剧烈变化。其实张轨也有些受影响,因为他听见得胜归来的匈奴士兵们,在齐声哼唱着歌谣。一开始是某几个人,然后悲怆婉转的旋律吸引了更多人,无数的骑兵闻声停下马,动情地跟着唱了起来。双方语言不通,张轨虽然听得出是简短的几句歌词反复循环,却感觉到其中的真挚感情和无穷滋味,竟然忍不住学着念叨起来。
“这不是匈奴语。”万俟诚迟疑刹那,压低声音道。
“什么?”张轨茫然且惊讶,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不是匈奴语,是鲜卑语。”万俟诚肯定地点点头。
“鲜卑?”听到这个词,张轨的脑子嗡地一声。
“鲜卑!”万俟诚的眼睛冒着精光,英雄所见略同。
“他们究竟在唱什么?”片刻后,张轨摇摇头,先抛开了遐想。
“男儿可怜虫。”万俟诚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男儿,可怜虫。”张轨咀嚼着这句话,喟然长叹。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万俟诚将歌词翻译为汉字,学着那悲怆的曲调,感情投入地高声吟唱起来,并反复唱了好几遍。即便是对“匈奴人”怀着敌意的孟观、李肇等人,在听到这几句歌词的汉文,也没有丝毫的不悦,只有深深的共鸣。唯有真正从沙场上活着走下来的战士,才会明白古今男儿的可怜,才会懂身不由己的无助。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数百年后,乃至上千年后,战争带给人们的还同样的苦难。富贵子弟各有生路,有办法躲避徭役和从戎,可最终效果也依然有限。贫寒人家则别无他法,只能哭送孩子去为他人的财富和权力而搏杀,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其实无论是汉儿还是匈奴、鲜卑,普通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平日既受本方权贵的欺压,战时仍要为他们出战,可谓是同病相怜。唯有阶层区别,才是本质区别。
“男儿可怜虫,男儿可怜虫!”歌谣回荡在平原上,经久不息。